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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拾碎片的人

铅玻璃之雨

第四章:捡拾碎片的人

图书馆的崩塌,像是最后一声文明坠地的闷响。伊莱和诺亚汇入街上灰色的人流,不再是走向某个目的地,而是被一种求生的本能推着,远离身后仍在冒烟的废墟。他们穿过曾经繁华的商业街,如今橱窗破碎,里面空空荡荡,像被挖去眼珠的头骨。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打着旋,像一场永不停止的小型葬礼。

诺亚似乎对这片废墟了如指掌。他带着伊莱钻进一条狭窄的后巷,避开大路上可能存在的巡逻队或抢劫者。他的脚步敏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空洞的窗户。

“我们去哪儿?”伊莱终于开口,声音因为久未使用而干涩沙哑。这是离开图书馆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诺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找个能过夜的地方。不被雨淋,不被流弹打中的地方。”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栋半塌的建筑,“那里,自然博物馆。大部分人都去抢住宅和商店了,那里反而安静。”

自然博物馆的大门早已不知去向,门厅里散落着石膏像的碎片和撕毁的导览图。诺亚轻车熟路地带着伊莱穿过幽暗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灰尘、霉菌,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动物标本的化学药水味。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展厅,穹顶裂开一道缝隙,天光如同一道冰冷的探照灯柱,斜斜地照在展厅中央。

光线笼罩的,是一具巨大的、已经有些干瘪的蓝鲸骨骼标本。它悬在半空,森白的骨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庞大的骨架在这破败的展厅里,像一个史前巨兽的幽灵,沉默地诉说着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在鲸骨的下方,一个瘦削的老人正背对着他们,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刷子,清理着一只蝴蝶标本展示框上的玻璃。

“本杰明先生。”诺亚出声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尊敬。

老人缓缓转过身。他年纪很大,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张被揉皱后又摊开的地图。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边的镜片已经裂开,但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却又深不见底。他穿着一件沾满各种污渍的旧西装马甲,看起来曾经很是体面。

“啊,诺亚。”老人的声音温和,语速缓慢,“还带了位新朋友。”他的目光落在伊莱身上,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观察一个刚刚被送到他面前的、罕见的新标本。

“伊莱。”诺亚简短地介绍。

伊莱沉默着,他对这种目光感到一种本能的抵触,但老人身上那种与周遭毁灭格格不入的平静,又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吸引。

“欢迎来到‘方舟’的残骸,孩子。”本杰明先生微微笑了笑,指了指周围那些覆盖着灰尘的展示柜,里面是各种鸟类、哺乳动物和昆虫的标本,“看,它们多安静。死亡赋予了它们永恒的形态,不再饥饿,不再恐惧,也不再……希望。”

伊莱的视线越过老人,看向那些标本。玻璃眼珠的狐狸,展开翅膀却永远无法飞起的鹰,色彩斑斓却被钢针固定的甲虫。它们被精心安排成生前的姿态,却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一种冰冷的、属于秩序的美感。

“你在做什么?”伊莱问,目光落在老人手里的蝴蝶标本上。

“整理,归类。”本杰明先生用刷子轻轻拂去玻璃上的灰尘,“世界在外面碎裂,我在这里,为这些早已破碎的生命,建立最后一点秩序。你看,”他指向旁边一个空了一半的展示柜,“根据科、属、种,它们各安其位。战争只是自然选择的一种……比较激烈的形式罢了。淘汰弱者,筛选出能适应新环境的‘物种’。比如我们,比如那些在外面抢夺物资的人,我们都是被筛选出来的,适应了这片废墟的新物种。”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种冷静到残酷的客观。诺亚皱了皱眉,似乎想反驳,但最终没有开口。

伊莱却仿佛被触动了什么。他走到一个空置的展示柜前,柜子的玻璃裂了,里面空空如也。他从自己破旧的挎包里,拿出了那半截在图书馆丢失后又侥幸找回的炭笔。

他没有在纸上画,而是直接在落满灰尘的玻璃展柜内侧,画了起来。

他画的是图书馆里那个为了一口水而与人殴斗的男人,扭曲的面容,暴起的青筋。他画的是商人米洛那双精明的、闪烁着贪婪的眼睛。他画的是护士玛尔塔太太麻木的侧脸。他画的是蒙克教授在石块落下前,仰望天空的最后一瞬。

他将这些在图书馆里观察到的“人性标本”,固定在了这博物馆的展柜玻璃上。

本杰明先生走过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很有趣。你在制作你自己的标本。用线条,而不是福尔马林。”

伊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的,”本杰明先生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我们都在捡拾碎片。我捡拾生命的碎片,你捡拾……人性的碎片。试图在这些碎片里,找到某种规律,某种意义,好让我们觉得自己并非完全漂浮在虚无之上。”

从那天起,伊莱和诺亚就在博物馆里住了下来。诺亚负责外出寻找食物和水,他像一只在废墟中生存的野猫,总能找到一些别人遗漏的东西。而伊莱,则越来越多地跟在本杰明先生身边。

老人教他如何小心翼翼地修复标本破损的部位,如何用细针固定蝴蝶的翅膀而不破坏其鳞粉。在这个过程中,伊莱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稳定的手,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不再只是在墙上、玻璃上作画,他开始“收集”。

他收集一个被丢弃的、眼神空洞的布娃娃,把它放在代表“遗失的童年”的角落。

他收集一片沾有干涸血迹的军官肩章,放在代表“无效的权威”的展台。

他收集几页被烧毁的乐谱,残存的音符像痛苦的呻吟。

他甚至会长时间地观察一具在阳光下缓慢腐败的动物尸体,记录蛆虫如何一点点地将“形态”分解,回归最原始的物质。

他的喃喃自语开始形成一种独特的、冰冷的内在逻辑。

“他们在用‘爱’的碎片划伤彼此,因为爱意味着占有和失去。”

“他们在用‘恐惧’的碎片筑巢,恐惧让他们聚集,也让他们互相撕咬。”

“他们在用‘希望’的碎片制造幻觉,好忘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诺亚有时会听着伊莱这些梦呓般的话,露出担忧的神色。“伊莱,别像那个老家伙一样,”他会说,“整天对着死虫子说话,会真的变成疯子的。”

伊莱只是摇摇头,用那种诺亚已经逐渐熟悉的、研究标本般的平静眼神看着他:“我们没有疯,诺亚。我们只是……看得太清楚了。”

一天,本杰明先生在一张摊开的世界地图上,用从标本上取下的彩色大头针标记着战况。红色的针代表交火线,黑色的针代表沦陷区。地图很快变得斑斓而可怖。

“看,孩子,”他指着那幅地图,语气近乎一种狂热的教学欲,“像不像一场大规模的物种迁徙和领地争夺?只是他们用的不是爪牙,而是钢铁和火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交火声,越来越近。突然,博物馆一扇残破的窗户被撞开,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踉跄着跌了进来,他喘着粗气,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步枪。他惊恐地看着展厅里的鲸骨和两个少年、一个老人,仿佛闯入了另一个维度。

本杰明先生只是推了推他破裂的眼镜,平静地评价道:“啊,一个受伤的、闯入的……样本。”

而伊莱,已经下意识地拿起了炭笔,在一张废弃的标签卡上,快速勾勒起士兵那充满恐惧和痛苦的、扭曲的面孔。他的眼神,和本杰明先生观察蝴蝶标本时,如出一辙。

本杰明先生看着他,露出一个近乎嘉许的、微不可查的笑容。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伊莱发现本杰明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整理”他的标本。老人安静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头歪向一边,面前还放着一只即将修复完成的帝王蝶标本。他死了,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满足。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枚准备钉在地图上的蓝色大头针——不知是代表停火,还是代表另一片即将沦陷的区域。

诺亚默默地将老人埋葬在博物馆后面的小院子里,用一块破木板做了个简单的标记。

伊莱没有表现出悲伤。他站在本杰明先生空荡荡的椅子前,看着那只美丽的、终于被修复却永远无法振翅的蝴蝶。然后,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合上了展示盒的盖子。

他明白了,任何形式的秩序,哪怕是死亡的秩序,也都是脆弱和暂时的。

他转过身,看向博物馆外那片被战争彻底改造过的、异化的世界。他的眼神更加空洞,也更加坚定。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导了。他的“工作”——捡拾这个破碎世界的人性碎片,并试图理解其背后冰冷逻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而诺亚,这个与他截然不同却又命运相连的同伴,是他与那个充满烟火气的、挣扎求生的世界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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