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体面的堡垒
本杰明先生的死，像一阵风吹过废墟，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自然博物馆变得更加空旷，只有动物标本的玻璃眼珠，永恒地凝视着两个少年的生存。诺亚开始更频繁地外出，带回的食物却越来越少，他的眼神也日渐焦灼。废墟里的“猎物”正在枯竭，而冬天寒冷的气息，已经随着北风悄然渗透进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
“我们必须去‘堡垒’看看。”一天傍晚，诺亚啃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面包，对伊莱说。
伊莱抬起头，炭笔在他手指间停顿。他正在一块剥落的墙皮上，画着本杰明先生生前修复的最后那只帝王蝶，翅膀的脉络精细得如同命运的掌纹。
“堡垒？”
“河西区。那些有钱人、军官……还有投机商。”诺亚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既有鄙夷，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他们用沙袋、铁丝网和枪杆子，圈出了一小片地方。据说那里还有电，有相对干净的食物，甚至……还有音乐。”
诺亚的描述，在伊莱脑海中勾勒出的并非希望，而是一个巨大的、怪异的生态箱。箱子里的人试图用旧世界的规则，维持着一个脆弱的、与外部废墟隔绝的微环境。一个绝佳的观察场域。
“去看看。”伊莱说，声音平静。
穿过格莱桥走向河西区，仿佛踏过一条冥河，两岸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河东是彻底的、坦然的废墟，而河西则是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残破。街道被粗略地清理过，瓦砾堆在路边，像一座座羞耻的坟墓。一些建筑相对完好，窗户用木板封着，留出射击孔。沙袋工事后面，士兵的眼神比东区的更加警惕，也更加……傲慢。
诺亚带着伊莱，熟门熟路地绕到一条背街。这里的气氛略显松弛，空气中飘着一丝久违的、烤面包的微弱香气，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一些人聚集在这里，穿着虽然陈旧但依稀能看出往日考究的衣物，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镇定。这里是一个黑市，是“堡垒”内部以及它与外部废墟进行肮脏交换的脐带。
交易在低声中进行。金币、珠宝、药品、武器零件、罐头食品……甚至还有小瓶的酒。人们像幽灵一样交换着彼此的需求，眼神闪烁，动作迅速。
伊莱的目光越过这些，落在不远处一栋相对完好的公寓楼上。楼的底层窗户被封死，但二楼的一个阳台却异常醒目。阳台的铁艺栏杆扭曲变形，显然是爆炸的产物，但却被人细心地缠绕上了枯萎的藤蔓。一个穿着深蓝色裙子的女人站在阳台上，裙子的布料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过于挺括和干净。她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瓷杯，正小口啜饮着，目光淡漠地俯瞰着下面如同蝼蚁般交易的人群。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那些珍珠，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散发着柔和、圆润、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光泽。它们一颗颗串联起来，像一串凝固的、完美的泪滴。
伊莱的呼吸微微一滞。那光泽，让他想起莉娜死后，眼角凝结的、最后一点微光。一种冰冷而纯粹的反射，属于死亡的宁静。
他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着，向那栋楼走去。他的脚步很轻，眼神专注，像被花蜜吸引的昆虫，完全忽略了周遭潜在的危险。
“伊莱！你去哪儿？”诺亚在他身后低呼，声音紧张。
伊莱没有回头。他穿过杂乱的后巷，靠近那栋楼的后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荒废的花园，篱笆倒塌了一半。他站在篱笆的阴影里，仰头看着那个阳台，看着那串珍珠。他拿出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想要画下这诡异的并置——枯萎的藤蔓、变形的栏杆、体面的女人，以及那串如同遗物般的珍珠。
就在这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端着污物桶的仆人模样的男人走了出来，猛地看到阴影里的伊莱，吓了一跳。
“小杂种！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人厉声喝道，眼神凶狠。
伊莱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的炭笔还停在纸上。
男人的叫喊引来了注意。两个持枪的守卫从街角快步走来，他们的制服比东区的民兵要整齐得多。
“抓住他！肯定是想偷东西！”仆人大声指认。
守卫逼近，其中一个粗暴地抓住伊莱的手臂，将他从阴影里拽了出来。炭笔和纸掉在地上。另一个守卫用枪托狠狠砸在伊莱的肋骨上。一阵剧痛让他弯下腰，几乎窒息。
“看看这脏兮兮的样子，东区来的老鼠！”动手的守卫啐了一口。
阳台上的女人被下面的动静吸引，看了过来。她的眉头微蹙，似乎对这场骚乱打扰了她的宁静感到不悦。
伊莱在疼痛中抬起头，目光越过抓住他的守卫，直接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落在她颈间的珍珠上。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但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碎冰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你的珍珠……很像我妹妹死后的眼睛。”
一瞬间，周围安静了。仆人和守卫都愣住了，似乎无法理解这句突兀而诡异的话。
阳台上的女人脸色骤变。那层淡漠的、体面的外壳仿佛被这句话击碎了。她不是感到被侮辱，而是感受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亵渎。她精心维持的、与外部苦难隔绝的幻象，被一个肮脏的贫民用最直接、最血腥的联想玷污了。那串象征着她的身份、她的优雅、她与过去文明联系的珍珠，竟然被比作一具贫民窟女尸的眼睛？
“把他扔出去！”女人的声音尖利起来，失去了之前的平静，“不！教训他！让他记住这里的规矩！”
守卫反应过来，更加凶狠的拳脚落在伊莱身上。诺亚从人群里冲出来，试图阻拦，也被推搡到一边。
“对不起！夫人！他……他这里有问题！”诺亚指着自己的脑袋，焦急地大喊，“我们马上走！马上！”
或许是诺亚的求饶起了作用，或许是女人不想让这场不体面的闹剧持续更久。守卫最终停了手，像扔垃圾一样把遍体鳞伤的伊莱扔到了街上。
诺亚搀扶起伊莱，快速离开了这个“体面”的区域。直到回到河东区的废墟中，诺亚才喘着气，又怒又怕地吼道：“你疯了吗？跟那个女人说那种话！他们会杀了你的！”
伊莱擦掉嘴角的血迹，肋骨处传来阵阵闷痛。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我没有疯。”他低声说，回头望向河西区那模糊的轮廓，“我只是……告诉了她一个事实。”
他看到了。当那些代表着旧日文明和财富的符号——珍珠、瓷器、挺括的裙子——被放置在与死亡和废墟直接对照的位置时，它们散发出的不是高贵，而是一种虚弱和荒谬。富人的“体面”不过是另一层更精致的伪装，一层薄薄的、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它无法隔绝死亡，也无法消除恐惧，它只是让他们在坠落时，摔得更惨，更加无法面对真实的、泥土的味道。
这次经历，像最后一道工序，固化了他从本杰明先生那里继承的观察者视角。他不再仅仅是捡拾碎片，他开始理解这些碎片背后的权力和幻觉。当他再次看向诺亚，看向远处那些挣扎求生的人，甚至看向河西区那个“堡垒”时，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冰冷的穿透力。
他们，所有人，都成了他眼中等待解析的，更为复杂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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