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标本师与蝴蝶
肋骨间的闷痛成了伊莱身体里一种新的、恒常的节拍,提醒着他“堡垒”的边界有多么坚硬。诺亚变得更加沉默,他看向伊莱的眼神里,担忧与一种隐约的疏离在交织。伊莱那些关于“碎片”和“样本”的喃喃自语,以及他在河西区那近乎自杀式的直言,让诺亚感到不安。他依然照顾着伊莱,为他寻找食物和草药,但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
伊莱却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沉浸在一种新的“研究”热情中。他从博物馆的储藏室里翻找出一个破旧的、原本用于记录标本信息的硬皮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他用炭笔,开始在上面系统性地记录他的观察。
他不再仅仅画下人物的形态,他开始尝试“分类”。
他画下“恐惧的变体”:诺亚在睡梦中突然惊厥的脸;黑市上交易者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神;士兵在炮火间歇时,靠着墙根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画下“贪婪的形态”:商人米洛数着寥寥几枚硬币时,指尖的力度;那个河西区女人俯瞰黑市时,淡漠目光中隐藏的衡量。
他画下“麻木的层次”:护士玛尔塔太太清洗伤口时,毫无波澜的眼神;图书馆里那些听着蒙克教授朗读,却毫无反应的呆滞面孔。
他在这些画像旁边,用细小而工整的字迹注记,像是在为标本填写标签:
· 编号:F-03 (恐惧-03)
· 观察对象: 年轻男性,约15-16岁,左臂旧伤。
· 情境: 夜间睡眠,附近有爆炸声。
· 特征: 肌肉紧绷,呼吸急促,眼球在眼睑下快速转动。
· 初步结论: 恐惧已内化为生理反应,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下亦会显现。
他像本杰明先生整理蝴蝶标本一样,整理着这些人性的切片。诺亚有一次无意中瞥见了这个笔记本,他盯着那张标注着自己代号的画像,脸色变得煞白,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开了。
关于“最后一列火车”的流言,就在这时像瘟疫一样在废墟中传开了。据说,当局在巨大的压力下,将开通最后一班撤离列车,前往据说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南方。这是一个渺茫的机会,一个象征性的救生艇,却点燃了废墟中几乎所有幸存者眼中最后的、疯狂的火光。
混乱升级了。为了争夺可能存在的车票,为了在列车有限的容量中占据一席之地,本就脆弱的生存规则彻底崩塌。抢劫、出卖、甚至更黑暗的交易,在阳光下公然进行。希望,这最珍贵的东西,此刻变成了最致命的毒药。
诺亚变得异常焦躁。他开始更长时间地外出,回来时有时带着一点点珍贵的食物——一块巧克力,一罐肉酱——有时则空着手,身上带着新的擦伤和淤青。他不再与伊莱讨论他的“研究”,甚至尽量避免眼神接触。
伊莱冷静地观察着诺亚的变化,在笔记本上为他新设了一个分类:“希望驱动下的行为变异”。
“我们必须去火车站。”一天,诺亚斩钉截铁地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我弄到了一点……东西。也许能换到靠近车门的机会。”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但伊莱看到了他腰间那不易察觉的、微微鼓起的部分,那形状像是一把小型手枪的轮廓。
伊莱看着他,如同观察一只在迷宫里焦虑奔跑的老鼠。他对于逃离毫无兴趣。南方?另一个地方,不过是同一片废墟的不同角落。但他对火车站即将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强烈的、近乎学术性的好奇。他想看看,当这最后一丝“文明秩序”的诱惑——登车的权利——摆在面前时,这些已经被战争改造过的人性“样本”,会呈现出何种极端的、最终的形态。
“好。”伊莱平静地回答,合上了他的标本记录本。这不是附和,而是如同一个科学家终于等到了实验的关键阶段。
诺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你……想离开吗?”他忍不住问。
伊莱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博物馆那裂开的穹顶下,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想去看一看,”他说,“最后的样本采集地。”
当他们简单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座住了许久的博物馆时,伊莱在那具巨大的蓝鲸骨骼下停留了片刻。他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那冰冷、粗糙的肋骨,像是在向这位沉默的室友告别。然后,他看了一眼本杰明先生常坐的那张空椅子,椅背上搭着老人那件沾满污渍的马甲。
诺亚在门口催促,他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胸膛。
伊莱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堆满了死亡与标本的“家”,然后转身,走向门口躁动不安的诺亚,走向那个即将上演最终人性实验的舞台——火车站。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即将完成某个重要项目的专注。他的笔记本被仔细地塞在怀里,紧贴着那页莉娜留下的、烧焦的画纸。他此去,不是为了登车,而是为了验证一个结论,一个关于文明、体面、以及人性在绝对压力下最终形态的结论。
他预感,在那里,他能找到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碎片”。而诺亚,他这位日渐陌生的同行者,本身也成了他观察对象中,一个极其生动、正在剧烈变化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