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台是文明的最后一道溃烂的伤口。
伊莱和诺亚到达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空气黏稠得如同液体,饱和着汗臭、血污、排泄物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绝望。人群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巨大的、蠕动的有机体,每一次集体的喘息和骚动都像是它垂死的痉挛。探照灯的光柱在人群头顶扫过,照亮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恐惧、贪婪、疯狂、麻木,所有伊莱在笔记本上分类过的情绪,在这里以最浓烈、最赤裸的形式混合、爆发。
诺亚立刻变得像一头嗅到气味的猎犬,他紧紧捂着腰间那隐秘的凸起,眼睛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评估着潜在的威胁和可能的机会。“跟着我,”他对伊莱低语,声音紧绷,“别走散,也别……别用你那种眼神看人。”
伊莱没有回应。他的感官完全打开了,像一台精准的仪器,记录着一切。他听见一个母亲用嘶哑的嗓音反复哼唱着走调的摇篮曲,怀里的孩子却早已僵硬;他看见一个老人死死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或许早已过期的车票,眼神空洞;他看见有人为了一小块立足之地而拳脚相向,也有人紧紧相拥,仿佛下一刻就是永别。
这就是他来的目的。这混乱的漩涡,正是人性最后的、未经修饰的培养皿。
然后,他看到了他们——那个在图书馆里死死抱着皮箱的中年富人(艾伦),和他的随从(卡尔)。他们像两滴试图抗拒融入水面的油,利用身型和力气,在粘稠的人潮中维持着一小块可怜巴巴的“体面”空间。艾伦用手帕捂着口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怀里的那个皮箱,被他像护心镜一样紧紧抱在胸前。
一个完美的样本。象征着旧世界秩序、财富与“体面”的最后遗骸。
伊莱被人群推搡着,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们。当艾伦用手杖抵住他胸口,呵斥他“滚开,贱民!”时,伊莱没有感到愤怒,只有一种研究者的专注。他顺着那手杖的力道微微后仰,视线却像解剖刀一样,剖开了艾伦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其下的恐惧与虚弱。
“你的箱子……很重吧?里面装着……‘体面’?” 伊莱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艾伦最敏感的神经。
接下来的对话,在伊莱看来,不过是对这个“样本”的进一步刺激和观察。艾伦暴怒的驳斥——“这里面是你这种人十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是文明!”——在伊莱听来,空洞得如同标本盒里蝴蝶翅膀的颤音。
“文明?不。文明已经被炸碎了,像铅玻璃一样。现在满地都是碎片……”伊莱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麻木或疯狂的脸,最后落回艾伦脸上,“你呢?你用你的‘文明’碎片,做什么?”
他看着艾伦因羞辱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卡尔试图息事宁人的焦虑。他精准地预判着对方的每一个反应,如同一个昆虫学家观察被拨弄的昆虫。艾伦那恶毒的诅咒——“像野狗一样死在这里……成为蛆虫的晚餐!”——只让伊莱感到一丝怜悯。这怜悯,比任何愤怒都更具毁灭性。
他伸出手,拂过皮箱上的泥点。“你看,你的‘文明’,也沾上泥土了。” 这个动作是故意的,是实验的最后一步催化剂,他要看看这层“体面”的釉质,到底能承受多大的压力。
结果如他所料。艾伦彻底崩溃了。
火车的汽笛声如同发令枪,瞬间将这场人性实验推向了高潮。秩序彻底瓦解,人群变成了狂暴的洪流。伊莱被人流裹挟,奇妙地始终在艾伦附近。他冷静地观察着那个富人如何在疯狂中失去风度,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那可笑的“头等舱优先权”。
在极度的混乱中,伊莱转过头,对着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形的脸,说出了他观察的结论:
“看,没有碎片了。我们都只剩下了……求生。”
然后,他实施了实验的最后一个步骤。他没有攻击艾伦,而是用尽力气撞向了旁边一个正在抢夺他人包袱的壮汉。力量的传递精准而有效。壮汉撞上艾伦,皮箱脱手,掉落在无数只脚下。
艾伦那声凄厉的“我的箱子!!!”以及随后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哭嚎的姿态,是伊莱收集到的、关于“体面”最终形态的最完美标本。他冷漠地看着,看着那皮箱被践踏成垃圾,看着艾伦的灵魂仿佛也随之被抽走。
“都碎了。”他喃喃自语。实验圆满结束。假设被证实——当生存成为唯一法则时,所有文明的附加物都不堪一击。
火车进站,人群发出最后的、野兽般的嘶吼,冲向那扇象征着虚幻生机的大门。卡尔拖着崩溃的艾伦,消失在疯狂的人潮里。
伊莱站在原地,被人流推搡着,却并不随波逐流。他没有看火车,也没有看艾伦消失的方向。他的任务完成了。
这时,诺亚挤到了他身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兴奋与愧疚的神情。他手里紧紧攥着两张皱巴巴的纸片,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付出了什么代价弄到的。
“伊莱!车票!我搞到了两张!”诺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将其中一张塞向伊莱,“快!我们走!”
伊莱低下头,看着诺亚塞过来的车票,又抬起头,看着诺亚那双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他熟悉的不安,也有他刚刚观察到的、在“希望”驱动下的所有变异特征。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诺亚愣住了,仿佛无法理解。“什么?伊莱!这是最后的机会!快走啊!”他试图去拉伊莱的手臂。
伊莱轻轻但坚定地挣脱了。他看着诺亚,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告别仪式的释然。
“我不需要这列火车,诺亚。”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让诺亚瞬间僵住,“任何地方,都只是同一片废墟的不同角落。”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诺亚绝望地低吼,他看着伊莱,像在看一个彻底的陌生人。火车汽笛再次嘶鸣,催促着最后的登车者。人群已经大部分涌入了车厢。
诺亚的脸上,挣扎、痛苦、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深深地看了伊莱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愤怒,有不解,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保重,伊莱。”他哑声说完,猛地转身,像一条鱼一样,汇入了最后涌入车门的人流,再也没有回头。
伊莱站在原地,看着诺亚消失在那扇象征着“生路”的铁门之后。他感到怀里的笔记本和那页焦黑的画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他没有感到孤独,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完整。他失去了莉娜,失去了家,失去了蒙克教授,失去了本杰明先生,现在,也失去了诺亚——他与那个挣扎求生的、温暖的世界的最后连接。所有的羁绊都已断裂,他成了一个纯粹的观察者,一个游离于所有规则之外的、收集碎片的幽灵。
他仰起头,看着被硝烟遮蔽的、肮脏的夜空。雪花开始零星地飘落,夹杂着灰烬,像一场肮脏的葬礼。
他转过身,没有理会身后火车启动的轰鸣和那些未能上车者发出的、最后的绝望哭喊。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入了与列车方向相反的、更深、更广阔的废墟阴影之中。
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在这片无尽的废墟里,还有无数的“样本”等待他去发现,去记录,去理解。他不是幸存者,他是见证者;他不是难民,他是这末世图景的,最后一个标本师。
而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在灰烬与寂静中,独自进行的、漫长观察的开始。冬天的寒意,彻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