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微光

卫韫那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楚瑜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几乎是仓皇地寻了个借口，逃离了那间气氛暧昧的书房，留下卫韫独自站在原地，眼神由灼热渐渐转为深沉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自那夜后，楚瑜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卫韫。府中事务，她能通过管家嬷嬷传达的，绝不亲自去见卫韫；必要的见面，也总有第三人在场。她将自己的心重新封入冰壳，言行举止，比刚重生时更加恪守“长嫂”的本分，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卫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少年人的心性，带着不服输的执拗与被拒绝后的难堪。他不再主动靠近，练武的时间更早了，待在书房处理军务的时间更晚了，整个人愈发沉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只有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他的目光才会不受控制地追寻那个清丽而决绝的身影，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与委屈。

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卫忠的眼睛。他伤势渐愈，虽不能如从前般舞刀弄枪，但洞察力依旧敏锐。这日，他将卫韫叫到房中，屏退左右。

“小七，你近来心绪不宁。”卫忠声音沉稳，带着久经沙场的威压，“是因为你大嫂？”

卫韫身形一僵，垂下头，紧抿着唇，不肯言语。默认，有时便是最好的回答。

卫忠长叹一声，眼中情绪复杂。有了然，有无奈，更有一丝深沉的担忧。“楚瑜……是个好孩子。这次若非她……我们卫家，怕是难逃大劫。”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儿子，“但她是你名义上的长嫂，是陛下钦封的卫珺遗孀。这层身份，是枷锁，更是保她平安的屏障。你可知，你若行差踏错，毁的不只是你的前程，更是她的性命与卫家满门的清誉！”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卫韫心上。他何尝不知？只是情之所至，难以自已。他猛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父亲，我……我只是……”

“收起你的‘只是’！”卫忠厉声打断，“卫家的男人，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能败给私情，累及家人！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给我烂在肚子里！”

与此同时，楚瑜也在老夫人那里承受着无形的压力。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好孩子，这个家多亏了你。如今老大（卫忠）伤势未愈，小七还需历练，里里外外都倚仗你。你是卫家的支柱，一言一行，多少双眼睛看着。切记，要持重，莫要辜负了卫珺，莫要让人拿了话柄去。”

楚瑜心中苦涩，面上却只能温顺应答：“祖母放心，孙媳明白。”

压抑的气氛在府中弥漫。直到北狄使臣入京的消息传来，才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

此次前来的是北狄三皇子拓跋弘，以恭贺大楚新帝登基为名，实则探听虚实，嚣张跋扈。宫宴之上，他竟借着酒意，提出要与大楚勇士比武助兴，言语间极尽挑衅，暗指卫家军白帝谷一战胜之不武。

满朝文武，竟一时无人敢轻易应战。年轻将领恐非其敌，老将出战又恐失了身份。皇帝面色不豫，目光扫过席间因伤未曾饮酒、面色沉静的卫韫。

“久闻卫小将军勇武，不知可敢与本王切磋一二？”拓跋弘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卫韫，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他要当众挫败这个卫家新崛起的希望。

卫韫握紧了拳，他内伤未愈，强行出战，胜负难料。但国之尊严，卫家荣誉，不容他退缩。他正要起身，身旁却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

“殿下此言差矣。”楚瑜不知何时已离席，立于殿中，向皇帝行礼后，不卑不亢地看向拓跋弘，“我大楚乃礼仪之邦，宫宴之上，舞刀弄枪，恐惊圣驾。况且，卫小将军重伤初愈，若此时应战，即便胜了，恐也有损北狄勇士威名，落个趁人之危的口实。”

她话语从容，字字在理，既维护了国体，又护住了卫韫。

拓跋弘眯起眼，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哦？那依这位夫人之见？”

楚瑜微微躬身：“北狄勇士善骑射，天下皆知。妾身不才，愿代表大楚女眷，与殿下玩一个我们中原女儿家的小游戏——‘投壶’，以此助兴，不知殿下可敢应约？”

投壶？殿中一片哗然。投壶虽是古礼，但多为闺阁游戏，以此应对北狄皇子的挑战，未免儿戏。

拓跋弘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充满轻蔑：“夫人是在说笑吗？”

楚瑜目光平静：“殿下不敢？”

激将法简单，却有效。拓跋弘傲然道：“有何不敢！只是若本王赢了，夫人当如何？”

“若殿下赢了，妾身代卫小将军，饮下殿下敬酒三杯，并向殿下致歉。”楚瑜顿了顿，声音清晰传遍大殿，“若妾身侥幸赢了……则请殿下收回方才关于卫家军‘胜之不武’之言，并向陛下，向我大楚英烈，赔礼道歉！”

掷地有声！

卫韫猛地看向楚瑜，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站在大殿中央，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纤细的背影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地。她是在为他，为卫家，挺身而出。

皇帝眸光微闪，最终颔首：“准。”

投壶设于殿外。规则简单，十支箭矢，投入特制银壶，多者胜。

拓跋弘不屑一顾，率先投掷。他臂力惊人，虽不精此道，但十投也中了六支。

轮到楚瑜。她缓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箭矢。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那个端庄克制的卫少夫人，而是前世那个曾与卫韫在沙场并肩、飒爽果决的楚瑜。她屏息凝神，目光专注，手腕稳定地一抖。

嗖！嗖！嗖！

箭矢破空，带着决绝的气势，一支接一支，精准无误地投入那窄小的壶口。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如舞蹈，却又蕴含着一种内在的力量。

十投，十中！

满场寂然，随即爆发出轰然的喝彩声！

拓跋弘脸色铁青，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楚瑜，最终在皇帝威严的目光下，不得不履行诺言，收回前言，躬身赔礼。

宫宴在一种微妙而振奋的气氛中结束。

回府的马车上，只有楚瑜与卫韫二人。气氛不再如之前般冰冷僵持。

“今日……多谢大嫂。”卫韫低声开口，声音复杂。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翻涌着感激、钦佩，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情愫。她又一次，在他需要的时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守护了他。

楚瑜望着车窗外流转的灯火，轻轻道：“卫家荣辱，与我一体。护着你，便是护着卫家，护着我自己。”她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不必谢我。”

卫韫心中那堵冰墙，因她这句话，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温暖的光照了进来。他忽然明白，她的疏远，她的克制，并非无情，而是背负着比他更沉重的枷锁与更深的无奈。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件备在车上的薄毯，轻轻盖在了她的膝上。

楚瑜微微一颤，没有拒绝。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一片静谧，某种微妙的理解与默契，在无声中重新滋生、蔓延。裂痕仍在，但微光已现。他们都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