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博弈

卫韫的通敌嫌疑虽因证据不足暂缓，但“闭门思过”的旨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于府中。兵权暂卸，朝堂之上卫家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那些原本观望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流言蜚语并未因大理寺的调查而停歇，反而在暗处发酵，编织着更恶毒的网。

这一日，宫中突然传来口谕，宣卫韫与楚瑜一同入宫面圣。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只说是陛下关心老臣伤势，欲询问卫忠近况，并感念楚瑜此前于宫宴之上维护国体，特予召见。

这道旨意来得突兀，且点名要楚瑜一同前往，其意耐人寻味。卫韫与楚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怕是宴无好宴。”卫韫低声道，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他担心的是楚瑜。他身为男子，又是武将，尚可应对朝堂风波，但楚瑜以未亡人之身，卷入这等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楚瑜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抬手理了理卫韫并未褶皱的衣领，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陛下既然想见，我们便去。正好，也有些话，该让陛下听一听了。”她眸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记住，无论陛下问什么，提及何事，我们只需牢记一点：卫家，忠的是大楚江山，护的是黎民百姓，从未有过二心。”

她的话语如同一阵清风，拂去了卫韫心头的焦躁。他看着她镇定自若的模样，心中那份情感愈发坚定。他点了点头：“我明白。”

两人换上相应的服饰，楚瑜是一身素净的诰命服制，庄重典雅；卫韫则是一身墨色常服，收敛了沙场锐气，更显沉稳。一同登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马车内，气氛并不轻松。卫韫看着楚瑜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知道她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楚瑜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别怕。”卫韫低声道，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有我在。”

楚瑜抬眸看他，少年将军的眼中是毫无保留的守护之意。她心中一暖，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刻，身份的枷锁似乎暂时被抛开，他们只是即将共同面对风雨的同伴。

御书房内，香炉里龙涎香袅袅升起。皇帝并未穿着朝服，只是一身明黄色常袍，坐于书案之后，神色看似平和，眼神却深邃难测。姚太师与几位心腹重臣赫然在列，分坐两旁，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臣（臣妇）参见陛下。”卫韫与楚瑜依礼参拜。

“平身。”皇帝声音平淡，目光落在楚瑜身上，“卫楚氏，上前回话。”

楚瑜依言上前一步，垂首恭立。

“朕听闻，卫爱卿（卫忠）伤势颇重，如今府中事务，多由你操持？”皇帝缓缓开口，似是家常闲谈。

“回陛下，夫君……卫珺为国捐躯，公爹重伤在身，臣妇既为卫家妇，自当竭尽全力，维系家门，不敢言辛苦。”楚瑜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嗯，确是贤良。”皇帝点了点头，话锋却是一转，“只是，朕亦听闻，你与卫韫，叔嫂之间，往来甚密，甚至……有人言，你二人行为有失检点，罔顾人伦纲常。此事，你作何解释？”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空气几乎凝固！姚太师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卫韫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眼中怒火迸现，正要开口，却被楚瑜一个眼神制止。

楚瑜心中亦是惊涛骇浪，她料到皇帝会发难，却没想到竟是直接以此等污秽不堪的罪名发难！这已不仅仅是针对卫韫，更是要将她，将卫家所有女眷的声誉彻底踩入泥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愤怒，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向皇帝：“陛下明鉴！此等污蔑之言，实乃诛心之论，欲毁我卫家满门清誉于一旦！”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臣妇自嫁入卫家，恪守妇道，谨言慎行，上侍公婆，下抚妯娌，唯恐行差踏错，有负卫家忠烈之名。七弟卫韫，年少承重，肩负卫家兴衰与边境安危，臣妇身为长嫂，见其艰辛，偶尔于衣食起居上多加关照，于府中事务上从旁协助，此乃人之常情，更是身为卫家一份子的本分！若因此便被视为‘有失检点’，那试问，世间守望相助之家族情谊，岂非成了笑话？”

她逻辑清晰，言辞恳切，直接将“私情”拔高到了“家族责任”与“人之常情”的层面。

皇帝目光微动，未置可否。

姚太师却在一旁阴恻恻地开口：“卫少夫人巧言善辩。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更何况，卫小将军年少气盛，卫少夫人青春正好，同处一府，难免瓜田李下之嫌。老臣以为，为保全卫家声誉，也为全陛下体恤臣子之心，不若请卫少夫人暂离卫府，归于楚家，或于京中别院静居，以示清白。”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将楚瑜与卫韫分开，斩断卫韫最重要的臂助，也让卫家内宅再次陷入混乱！

卫韫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跪倒在地，声音因愤怒而带着压抑的颤抖：“陛下！臣与大嫂，清清白白，天地可鉴！大嫂于卫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稳定门庭，助臣良多，于国于家，皆有大功！若因小人构陷，便令功臣蒙羞，寒心离去，岂非令忠臣义士齿冷？臣恳请陛下，严惩造谣生事者，还臣与大嫂清白！”

他言辞激烈，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姚太师。

皇帝看着跪在下面的卫韫，又看了看虽面色微微发白，却依旧脊背挺直的楚瑜，心中权衡。他确实想打压卫家，但也不想彻底寒了边境将士的心，更不愿背上逼死功臣遗孀的污名。楚瑜之前宫宴上的表现，以及她稳住卫家的能力，他都看在眼里。此女，并非寻常内宅妇人。

“好了。”皇帝终于开口，打断了这紧张的对峙，“朕不过白问一句，何必如此激动。卫楚氏之贤，朕素有耳闻。卫韫，你且起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过，太师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人言可畏，你二人确需避嫌。这样吧，卫楚氏依旧居于卫府，主持中馈。但卫韫，你既卸了军职，便不必长居府中。朕将京郊的玉鸣别院赐予你暂居，无事，便少回府走动吧。”

这看似是各打五十大板，实则依旧是分离二人。玉鸣别院远离京城，形同软禁。

卫韫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楚瑜却在此刻再次开口，她缓缓跪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臣妇，谢陛下隆恩。然，臣妇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皇帝挑眉：“讲。”

“陛下，”楚瑜抬起头，目光清亮，仿佛能穿透人心，“卫家满门，七子去六，唯余卫韫一脉单传。公爹重伤，缠绵病榻，老夫人年事已高，经受不起连番打击。如今外界流言纷扰，若此刻令七弟迁居别院，岂非坐实了那些不堪的谣言？届时，公爹与老夫人闻之，情何以堪？若因此气坏了身子，臣妇万死难赎其罪！”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不离“孝道”，不离卫家惨状，以情动人，更是将皇帝置于可能“逼死忠臣老母”的不义之地。

“卫家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再也禁不起任何风波了。”楚瑜声音微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怆，“臣妇恳请陛下，体恤卫家老弱妇孺之艰难，容七弟留于府中，一则全其孝道，侍奉双亲；二则，亦可就近看顾，以防宵小之辈再行构陷之事！臣妇愿以性命担保，必恪守礼法，绝不逾矩！若陛下仍不放心，可派宫中嬷嬷常住府中，以正视听！”

这一番话，情理兼备，既点明了卫家的惨状博取同情，又以退为进，提出让宫中嬷嬷监督，彻底堵住了悠悠众口。将选择的难题，抛回给了皇帝。

皇帝凝视着下方跪得笔直的楚瑜，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更加聪明，也更难对付。她精准地抓住了“孝道”和“卫家惨状”这两个最能触动帝王，也最能引发朝野同情的点。

若他再强行将卫韫调离，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刻薄寡恩。

沉吟良久，皇帝终于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罢了。既然你如此说，卫韫便暂且留在府中吧。至于宫中嬷嬷，就不必了。朕，信得过卫家的门风。”

“臣（臣妇）谢陛下恩典！”卫韫与楚瑜同时叩首。

走出御书房，阳光有些刺眼。卫韫看着身侧脸色微微苍白的楚瑜，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更深的悸动。方才在御前，她独自面对帝王威压与重臣构陷，却依旧能那般冷静睿智，寸步不让，最终扭转了局面。

“阿瑜……”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法言说的情感。

楚瑜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阳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却带着一丝疲惫：“回去吧，小七。家里的天，还没塌。”

她叫他“小七”，而非“七弟”。卫韫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看着她率先向前走去的背影，纤细却坚定，仿佛能为他，为整个卫家，撑起一片永不会坍塌的天空。

经此一役，他更加确信，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无论身份枷锁多么沉重，他绝不会放手。这份在逆境中滋生、在生死间淬炼的情感，已深入骨髓，至死不渝。

而未来的路，似乎也因为这次御前博弈的险胜，透出了一丝不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