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的烈日像要把塑胶跑道烤化，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和汗水混合的、独属于夏末操场的浓烈气味。

高二（一）班的林薇站在跑道边的树荫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A4纸。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也照出她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白色。

她的目光穿过晃眼的光线，落在那个正在练习起跑的身影上——陈灼。

他是学校田径队的王牌，专攻百米短跑。此刻他只穿着背心短裤，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色泽，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他微微躬身，专注地听着教练的指导，侧脸轮廓利落，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和旁边几个训练间隙还在嬉笑打闹的队友不同，陈灼身上有种近乎凶悍的认真。但这股劲儿，似乎从未分给过文化课半分。上次月考，他那张画满红色叉叉的物理卷子，不仅稳坐年级倒数第一的宝座，还成功拉低了整个班级的平均分，让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

林薇是年级第一。她习惯了对知识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却对陈灼这种“知识壁垒”完全无法理解。那张物理卷子，明明考察的都是基础。

也许是好学生那点可笑的责任心作祟，也许是班主任那句无心的“林薇，你要是有空就看看能不能帮帮陈灼”让她当了真，又或许……还有那么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他此刻专注神情所吸引的好奇。她熬了两个晚上，将这次月考物理的重点、公式和典型错题的详解，工工整整、条理清晰地誊写了下来。

现在，这份“心血”就捏在她汗湿的手里。

心跳有点失序。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教练吹哨让大家休息的间隙，走了过去。

脚步声停在陈灼面前。他刚直起身，正用毛巾胡乱擦着汗湿的头发和脖颈，气息还有些微喘。看到是她，他动作顿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懒散和桀骜的神情。

“陈灼同学，”林薇开口，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刻板，像在课堂上回答一个她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是……这次物理月考的重点和答案解析。老师让我拿给你。”

她省略了“老师”其实只是泛泛地提了句“大家要互相帮助”，而“拿给你”是她自己的决定。

陈灼没接，目光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滑到她手中的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他身边几个队友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

他终于伸出手，不是接，而是用两根因长期训练而带着薄茧的手指，随意地夹过了那张叠得整齐的纸。

林薇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稍稍松了半分。

然而，下一秒——

“嗤啦——”

一声清晰无比、尖锐刺耳的撕裂声，猛地划破了操场上嘈杂的背景音。

他动作随意得甚至带着点表演般的恶劣，三两下就将那页凝聚了她两个夜晚心血的纸撕成了碎片，然后手一扬。

白色的纸屑如同被惊扰的脆弱蝶群，纷纷扬扬地洒落。一些沾在他汗湿的、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上，更多的，飘落在林薇脚边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鞋旁。

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噗——”

“哈哈哈哈哈！”

“灼哥牛逼！不给面子啊！”

他身后的队友们爆发出哄堂大笑，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

林薇僵在原地，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笑声变得扭曲而遥远，却又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陈灼俯下身，凑近了些。他身上强烈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侵略感，猛地笼罩住她。他盯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一字一顿的力度：

“我不需要施舍。”

“要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因震惊和羞辱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瓣，“你亲自教我。”

“要么，”他直起身，眼神睥睨，像扫开一粒碍眼的尘埃，“滚。”

一个不知道谁传过来的篮球，被他随手拍了一下，重重砸在她脚边的地面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她小腿发麻，然后弹开。他再没多看她一眼，转身走回那群还在哄笑的队友中间，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垃圾。

哄笑声更大了，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年级第一热脸贴冷屁股咯！”

“真当人家稀罕你那点答案啊学霸？”

“听见没，灼哥让你滚呢！”

她像是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每一寸皮肤都感受到灼烧的羞耻。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慢慢地，她蹲下身，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碎片。纸片的边缘很锋利，在她纤细的指腹上留下细微的划痕和痛感。

“林薇！”

班主任李老师带着明显不悦的严厉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显然目睹了后半场。

“回教室去！瞎凑什么热闹！”老师的语气里带着“多管闲事”的指责和一丝不耐烦。

林薇猛地站起身，攥紧手里那一把冰凉的、带着屈辱的碎纸，低着头，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冲出了操场，将那些刺耳的喧嚣和那道冰冷又灼人的目光，狠狠甩在身后。

自取其辱。

多管闲事。

活该。

这些词像淬了毒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几天，她极力避开所有可能遇到陈灼的路径。走廊、操场、食堂……她变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堆和题海里，试图用熟悉的公式和定理构筑起坚固的堡垒，来抵御和覆盖掉那场猝不及防的难堪。

直到周五放学。

她因为做值日稍晚了些，教学楼里已经变得空旷安静。她选择从后门绕道，经过那排僻静的老槐树，打算去车棚取自行车。

夕阳给古老的砖墙镀上一层暖金色，茂密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陈灼单肩挎着那个有些磨损的黑色运动包，斜靠在一棵最粗壮的槐树干上，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余晖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利落的短发轮廓，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林薇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书包带，想立刻转身，从另一边绕行。

但他已经看到了她，并且直起身，长腿一跨，轻易地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截断了她的退路。

“喂。”他出声，声音比在操场上那天低哑了些，也沉了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林薇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绷。

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没了那天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戾气，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固执的、不容拒绝的意味，甚至……在那深邃的眼底，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恳求的影子？

“我那天说的是‘滚’。”她听到自己冷硬的声音，心里的难堪和怒气再次翻涌上来。

“我反悔了。”他答得理所当然，下巴微扬，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蛮横的自信，“你得负责。”

林薇简直要被他的强盗逻辑气笑，胸口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负责？负什么责？负责让你再撕一次我的笔记？还是负责让你和你的队友再嘲笑我一次？”

“林薇，”他打断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生硬，却奇异地压过了周遭细微的风声和树叶的婆娑声，“教我。”

他顿了顿，重复了那天的话，但语气截然不同，不再是挑衅，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坚持：“条件你开。”

她看着他。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撕碎她的心意、让她丢尽颜面的混蛋。这个此刻眼神执拗、浑身散发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气息、堵在她回家路上的体育生。

她心里某个被羞辱感和愤怒封冻的地方，忽然很轻地、咔嚓地动了一下。或许是那丝几乎看不见的、被他隐藏在强势下的恳求作祟，或许是她该死的、对于“难题”的习惯性征服欲和那点优等生莫名其妙的责任心，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压过了个人的情绪。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树梢间清脆的鸣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各种情绪，迎上他黑沉执拗的目光，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一道几何题的证明条件：

“下次月考，”她清晰地开口，“物理。”

“必须及格。”

她看到陈灼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意外于这个具体而艰难的条件。

“还有，”她继续补充，目光落在他因为长期训练而有些磨损的书包带上，语气不容置疑，“辅导期间，我的话就是纪律。不许顶嘴，不许迟到早退，不许……”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再撕我的任何东西。”

陈灼盯着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桀骜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挣扎，最后归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几秒后，他扯了下嘴角，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命。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