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没想到,“行”这个字从陈灼嘴里说出来,能如此干脆,干脆得几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第二天是周六,约定的地点是市图书馆的自习区。林薇提前十五分钟到达,选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将自己整理的物理笔记、习题集、还有一份手写的“辅导协议”——上面罗列了时间、地点、基本要求,甚至包括“若一方无故缺席需赔偿对方精神损失费(象征性)”这种半开玩笑又极其林薇式的条款——一一摆放整齐。
她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报复性的期待,还是对教导一块“顽石”的本能焦虑。
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她听到了脚步声,不同于图书馆里常见的轻悄,那脚步声沉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躁。她抬起头。
陈灼来了。
他换下了运动背心,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同色的运动长裤,肩上依旧挎着那个磨损的黑色运动包。头发似乎刚洗过,带着湿气,随意地耷拉着,减弱了几分平日的锐气,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黑沉沉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情愿的妥协。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动作不算重,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也显得有些突兀,引来旁边几个学生的侧目。他浑不在意地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上那堆摆放整齐的资料,最后落在她脸上。
“开始吧。”他言简意赅,仿佛不是来学习,而是来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林薇没说话,只是将那份手写的“辅导协议”推到他面前。
陈灼挑眉,拿起那张纸,快速扫了一遍。看到“精神损失费”那条时,他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从自己包里摸出一支笔——一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笔帽甚至有些咬痕的黑色中性笔,在乙方签名处,刷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体张扬不羁,几乎要破纸而出。然后他把协议推回给她。
“今天先从力学基础开始。你把第一章到第三章的概念和公式看一遍,有不理解的问我。”她的语气平静,像对待任何一个来问题的同学。
陈灼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翻了几页,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结。那些文字和符号在他眼里,似乎比复杂的跑动技术要领还要难以理解。他看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有些烦躁,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笔,眼神也开始飘向窗外。
林薇正在看自己的书,感受到对面的低气压和明显的心不在焉,抬起头。
“看完了?”她问。
陈灼收回目光,与她对视,眼神里带着坦诚的不耐烦:“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
“哪里都看不懂。”他几乎是理直气壮。
林薇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耐心。她拿过册子,翻到第一个重点公式旁边有例题详解的那一页。
“看这个例题,”她指着题目,声音压低,但清晰,“它套用的是这个公式。你先找出题目里的已知条件,然后……”
她尽量讲得细致,一步步分解。陈灼起初还强打着精神听,但没过几分钟,眼神又开始涣散,手指转笔的速度更快了。
“……所以,这里代入数据,就能求出加速度a。”林薇讲完,看向他,“明白了吗?”
陈灼沉默了几秒,黑沉沉的眼睛里没什么光彩,诚实得近乎残忍:“没明白。”
林薇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她感觉自己在对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说话。
“哪里没明白?”她耐着性子又问。
“从你开始讲,就没明白。”他靠向椅背,姿态放松,眼神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我脑子可能真不是学这个的料。”
一瞬间,林薇几乎想抓起那本知识点梳理拍在他那张写满“放弃”的脸上。她想起他在跑道上那凶悍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专注,与此刻判若两人。
她压下火气,将册子合上,换了一种方式。
“好,那我们换个方法。”她拿出空白的草稿纸,画了一个简单的小车受力图,“假设这是你在跑百米起跑的时候,你的脚对起跑器施加一个向后的力,同时起跑器给你一个向前的……”
她试图将物理情境与他熟悉的运动联系起来。
这一次,陈灼飘忽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些。他看着纸上那个简陋的小人,又看看林薇认真的脸,眉头依然皱着,但那种全然排斥的意味似乎淡了点。
“所以,”他迟疑地开口,手指点在她画的“推力”箭头上,“这个力,就是我把起跑器蹬出去的力?”
“可以这么理解。”林薇点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根据牛顿第三定律,你给它力,它同时也给你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力,这就是你获得加速度的原因。”
陈灼盯着那张图,没说话,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个与他切身相关的“知识点”。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就在这种极度缓慢、时而卡壳、需要林薇不断变换角度解释的进度中艰难推进。陈灼的问题往往很“直白”,甚至有些“蠢”,暴露了他基础知识的极度薄弱,但他一旦抓住某个与他经验相关的点,理解的速度又会快得惊人。
林薇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思维方式的差异可以如此之大。教导他,比她解任何一道物理竞赛压轴题都要耗费心神。
中间休息时,陈灼起身去外面透气,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冰水,默不作声地放了一瓶在她手边。
林薇愣了一下,看着那瓶凝结着水珠的矿泉水,又看看他已经重新坐下、拿起笔对着草稿纸上那个受力图比划的侧脸,道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似乎完全没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特别。
再次开始时,他显然对那个起跑受力分析有了点兴趣,甚至开始追问一些细节。虽然问题依旧跳脱,但至少,他愿意主动思考了。
当林薇用一个简单的类比,终于让他搞清楚了“功”和“功率”的基本区别时,她看到陈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桀骜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类似于“原来如此”的亮光。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那一刻,林薇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一种微妙的成就感,混杂着对他这种“单一频道”思维模式的新奇感,悄然滋生。
两个小时的辅导结束时,林薇感觉比连续考了三场试还要累。她收拾好东西,陈灼也慢吞吞地把那本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塞进包里。
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
“下周六,老时间,老地方。”林薇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把这周讲的例题和公式背熟,我会抽查。”
陈灼单肩挎着包,闻言看了她一眼,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
“知道了。”他声音有些哑,说完,便转身,迈开长腿,朝着与公交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街道的人流。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低头,从包里拿出那份签了两人名字的“辅导协议”,看着乙方处那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
这场始于撕纸的荒唐辅导,似乎……真的开始了。而她隐约感觉到,前方等待她的,恐怕绝不仅仅是将一个物理差生拉到及格线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