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比预想的冗长。当顾泽清从充斥着学术讨论与流程安排的会议室出来时，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蓝，只有天际边残留着一线模糊的暖光，如同他心底尚未完全平息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的消息。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像晚风一样，无声地渗透进来。他点开那个新存入不久、备注为“余幸”的号码，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片刻，最终只是锁上了屏幕。
他该如何解释那次仓促的离开？又该以何种身份，去延续那份刚刚建立起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教授对钢琴家？还是顾泽清对余幸？
而另一边的余幸，正对着厨房流理台上那个孤零零的保温杯发呆。杯里的水早已凉透，她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他递过来时，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暖。林薇的电话打断了她的出神，对接下来的商业演出行程，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杯壁上划着圈。
“大小姐，你今天状态不对啊？”林薇敏锐地察觉，“上次音乐会后的庆功宴你就溜得飞快，这会儿又魂不守舍。说吧，是不是有情况了？”
“没有。”余幸否认得飞快，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虚浮。她挂了电话，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重新坐回钢琴前。手指落在琴键上，流淌出来的，却是那晚在他车上，电台里偶然播放的一首爵士小调慵懒的旋律。她猛地停住，脸颊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她刚刚在脑海里描摹了无数遍的号码。
「会议结束了。抱歉，下午走得匆忙。」
简单的两行字，余幸却反复看了三遍。他能记得发来信息解释，这本身，就似乎比内容更重要。她斟酌着用词，不想显得太急切，也不想太冷淡。
「没关系，工作要紧。：)」
她加了个笑脸符号，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
信息几乎是秒回。
「保温杯，还在你那里。」
余幸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记得，而且用这个做了再次联系的理由。
「是的，我正想着怎么还给你。」
「明天下午三点，我会在文学院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查资料。那里很安静。」
他没有问“你方便吗”，也没有说“我来取”，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和一个“很安静”的暗示。这是一个邀请，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某种隐秘意味的邀约。
古籍阅览室。那几乎是校园里最远离喧嚣的角落，是与他平日里被学生环绕的公开形象截然不同的、一个私密的侧面。
「好。」 她回复了这个字，感觉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放下手机，她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璀璨的灯火，心里那点因他匆忙离去而产生的微涩，悄然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取代——是期待，是忐忑，也是一种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的、微甜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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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余幸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古籍阅览室在文学院老楼的顶层，需要穿过长长的、带着木质扶手的回旋楼梯。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灰尘与时光混合的特殊气味，静谧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包着皮革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靠窗最里侧的一张宽大木桌前，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光束，恰好有一束落在他摊开的厚重典籍和他交叠的手上。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低垂，专注地落在书页泛黄的文字上，整个人仿佛与这安静古老的空间融为一体。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她，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笑意，他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余幸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将装着保温杯的纸袋轻轻放在桌角。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将面前另一本已经打开、似乎是她这个“门外汉”也能看懂的诗词赏析类书籍，轻轻推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在某一行诗句下点了点，然后用气音低声道：“先坐，等我十分钟，这篇笔记马上整理完。”
他的态度如此自然，仿佛他们是早已约定在此一同学习的同伴。余幸点了点头，顺从地低下头，看向他指的那一行诗——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五代词人顾夐的《诉衷情》。
她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不敢深想，也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假装被书页吸引，目光定在那些墨字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书墨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她有些晕眩。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她能听到他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还有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这十分钟，漫长又短暂。
他终于合上了典籍，将钢笔套上笔帽。所有动作都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优雅。
“好了。”他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却格外清晰入耳。
余幸抬起头。
“杯子，谢谢。”他看向纸袋。
“该我谢你，”她努力让声音平稳，“那天，借我热水。”
他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客套的循环，目光转向她面前摊开的书页：“看到哪里了？”
余幸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正好按在那句“换我心，为你心”上。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手指，有些慌乱地随口问了一个关于诗词格律的、极其浅显的问题。
顾泽清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洞悉了她的慌乱。他没有戳穿，而是耐心地、深入浅出地解答起来，从格律引申到情感表达，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大提琴的独奏。
阳光缓缓移动，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他们隔着一张堆满古籍的木桌，低声交谈，窗外是遥远的、模糊的校园喧嚣。
这一刻，余幸恍惚觉得，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只有彼此。
直到管理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提醒闭馆时间将至。
顾泽清利落地收拾好他的书和笔记，站起身：“走吧。”
两人并肩走下回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走出老楼，傍晚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将阅览室里那场静谧的梦吹散了些许。
“晚上有安排吗？”他状似随意地问。
余幸的心提了起来。“……没有。”
“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馆，味道不错，环境也清静。”他停下脚步，看向她，目光里带着征询，也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期待，“要一起去试试吗？”
他没有用“共进晚餐”这样正式的词汇，但邀请的意味明确无疑。
余幸看着他被晚风吹起些许额发的样子，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清晰地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阅览室里那句“始知相忆深”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她点了点头，听到自己清晰而肯定的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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