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私房菜馆藏在老城区的一条梧桐巷深处，白墙黛瓦，木门虚掩，门口只悬着一盏暖黄的灯笼，没有任何招牌。
顾泽清推开门，一阵清越的风铃声响起。店内空间不大，只摆着四五张桌子，灯光柔和，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食物温暖的香气。一个系着藏青色围裙、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迎上来，看到顾泽清，脸上露出熟稔的笑容。
“顾先生来了。”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到余幸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却不过分好奇，“这位是？”
“余幸。”顾泽清介绍，语气自然，没有添加任何前缀。
老板娘会意地点头微笑：“余小姐，你好。位置一直给你们留着呢，这边请。”
“你们”？“一直留着”？余幸捕捉到这几个词，心湖又被投下一颗小石子。他是这里的常客，甚至……可能预留了固定的位置？
他引她走到最里侧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个小小的、精心打理过的庭院，一丛翠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这里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这里很舒服。”余幸坐下，由衷地说。脱离了校园的环境，她感觉自在了许多。
“嗯，心情烦躁或者需要安静思考的时候，我会来这里坐坐。”顾泽清将菜单递给她，“看看想吃什么，他们家的菜品随节气变化，今天的时令菜应该不错。”
点菜的过程很顺畅，他熟悉地推荐了几道招牌，征询她的口味，体贴而不过分主导。老板娘亲自倒上两杯温热的桂花乌龙茶，便安静地退开了，留给他们充足的空间。
等待上菜的间隙，气氛并没有冷场。他们聊起了音乐和文学之外的话题。他谈起自己留学时在异国他乡的趣事，她分享小时候练琴偷懒被母亲发现的糗事。笑声很低，却真实而放松。
余幸发现，褪去“顾教授”的光环，他其实很幽默，观察力敏锐，偶尔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不惹人厌的揶揄。而他也似乎乐于看到她放下“钢琴家”的矜持，露出属于“余幸”本身的、带着点小狡黠的生动表情。
菜很快上来了。清蒸鲥鱼保留了极致的鲜嫩，蟹粉豆腐香气扑鼻，一道简单的清炒芦笋也做得清脆爽口。味道确实很好，是那种不张扬、却直抵肠胃的熨帖。
“试试这个。”顾泽清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自然地放到她面前的骨碟里，“这里的鲥鱼不多做处理，吃它的本味。”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自然，余幸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谢谢。”
她低头吃下那块鱼肉，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兔子，跳得毫无章法。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和，专注，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饭后，老板娘又送来了两杯手冲咖啡和一小碟自制的桂花糕。
“今天的咖啡豆，带一点酒香发酵味，我觉得你会喜欢。”顾泽清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余幸端起杯子，小心地啜饮一口。浓郁的咖啡香里，果然蕴藏着一种独特的、醇厚的酒香，与她平时喝的风味截然不同，却很奇妙。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她忍不住问。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咖啡杯的杯耳，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她，唇角微扬：“猜的。就像猜那张唱片应该属于你一样。”
又是“猜的”。可他的每一次“猜测”，都精准地命中了她的喜好。
这一刻，余幸忽然意识到，从那个雨夜开始，他就在不动声色地、耐心地、一步步地靠近。他懂得她音乐里的秘密，记得她无心的错误，洞察她细微的情绪，甚至……试图了解她味蕾的偏好。
这种被一个人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看见”的感觉，比任何热烈的追求都更让她心悸。
她不再回避他的目光，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窗外的灯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镜片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眼底的情绪不再掩饰，是清晰的欣赏，是温柔的探寻，还有一丝……和她一样的，不确定的期待。
咖啡的香气，桂花的甜香，还有他身上清冽的书卷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迷醉的氛围。
余幸清楚地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像琴弦被拨动后，那一声无法收回的、决定性的鸣响。
完了。
她对自己说。
之前所有的犹豫、忐忑、自我怀疑，所有的“身份差距”和“世界不同”的顾虑，在这一刻，在这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声的角落里，在他温柔而专注的凝视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这不是对一位博学教授的欣赏，不是对一份知遇之恩的感激，甚至不完全是灵魂共鸣的狂喜。
这是心动。
清晰、明确、无法抗拒的心动。
是为他这个人，仅仅是为他——顾泽清——而产生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吸引。
她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烫，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拿那块桂花糕，试图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怎么了？”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什么，”她咬了一小口桂花糕，甜糯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那片汹涌的浪潮，“只是……觉得这桂花糕，很甜。”
甜得发慌，甜得让她害怕这只是一场短暂易醒的梦。
他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和闪烁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追问。只是端起咖啡，也喝了一口，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啊，很甜。”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同样清晰的愉悦。
余幸知道，他懂了。
有些东西，一旦确认，就再也回不去了。回程的车里，两人都异常安静。但这次的安静，不再是最初的试探和距离，而是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甜的张力。
车子再次停在她公寓楼下。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说再见。
“余幸。”他叫她。
“嗯？”她转头看他。
车内光线昏暗，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眼睛格外明亮。
“下次，”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可以约你听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音乐会吗？”
不是讲座，不是课堂，不是咖啡馆，也不是餐厅。是音乐会，是他们最初相遇的领域，却限定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余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充斥整个车厢。她看着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那份和她一样的、不容错辨的认真。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
推开车门，夜风清冷，她却觉得脸上滚烫。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走进楼道，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
靠在电梯冰凉的壁上，余幸抬起手，按住自己依旧狂跳不止的心口。
那里，清晰地烙印下一个名字。
顾泽清。
她一次无法再自欺的、彻底的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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