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余幸是在一种悬浮的状态中度过的。练琴时,指尖流淌出的音符都带着轻盈的雀跃;对着乐谱,目光却会不自觉地飘远,落在安静躺在一旁的手机上。
她在等。等一个具体的时间,等那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音乐会”。
林薇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变化,打趣道:“我们余小姐最近练琴,怎么弹什么都像在弹《少女的祈祷》?”
余幸只是抿嘴笑笑,不置可否。那份悸动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像藏着一颗裹了蜜糖的种子,既怕人发现,又暗自期待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信息是在一个周四的下午到来的。当时她刚结束一段练习,正喝着水休息。
「这周六晚上七点,方便吗?」
信息简洁,却让余幸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大概是刚结束一堂课,回到办公室,趁着片刻的闲暇,斟酌着发出了这条邀约。
「方便。」 她回复,努力不让自己的急切显得太过明显。
「好。地址我稍后发你。不需要特别准备,人来就好。」
“人来就好”。简单的四个字,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因为不知该如何准备而生出的些许慌乱。
周六傍晚,余幸还是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挑选衣服。最终选了一条烟灰色的羊毛连衣裙,款式简洁,剪裁得体,衬得她气质沉静温婉。她没有化妆,只薄薄涂了一层润唇膏,像他说的,不需要“特别准备”,她只想以最真实、最舒适的状态去赴约。
他发来的地址并非某个著名的音乐厅,而是位于城西一个文创园区内。按照导航指引,她找到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红砖老建筑,门口没有任何标识。按下门铃后,来开门的是一位笑容和蔼的中年男人。
“是余小姐吧?顾先生已经在里面等候了,请跟我来。”
跟随着男人穿过一条简短的回廊,推开一扇隔音良好的厚重木门,余幸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一个私人的、小型的专业录音棚。
顾泽清就站在控制台旁,正微微俯身和坐在调音台前的一位工程师低声交谈。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褪去了讲台上的正式感,显得随和而温暖。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看到她,眼神倏然一亮,唇角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你来了。”他直起身,朝她走来。
“这里是……?”
“一个朋友的工作室,”他解释道,引她走到控制台后的沙发上坐下,“这里的音响效果还不错,最重要的是,足够安静,没有闲杂人等。”
这时,那位工程师笑着转过头,对顾泽清打了个手势:“老顾,设备调试好了,按你要求的来。我带老王去外面抽根烟,你们自便。”说着,便和引路的中年男人一起离开了,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偌大的录音棚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里弥漫着设备低沉的嗡鸣声和一种奇异的安静。
“你要求的?”余幸捕捉到工程师话里的关键词,看向顾泽清。
顾泽清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他拿起控制台上的一个平板电脑,递给她,屏幕上是一个简洁的播放列表。
“我选了几首曲子,”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間里显得格外低沉,“不同风格的,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余幸低头看去,列表里有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钢琴改编版,有皮亚佐拉的探戈,有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甚至还有一首她非常喜欢的、相对冷门的法国当代作曲家的作品。
她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这份歌单,绝非随意拼凑。它跨越了时代与流派,精准地涵盖了她偏好的复杂性与情感层次,甚至包括了她一些鲜为人知的私人喜好。
“你怎么……”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
“听过你所有的公开录音,也看过一些你早期的访谈。”他回答得坦然,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你说过,你喜欢在规整的巴洛克音乐里寻找即兴的自由,也喜欢在现代的简约里感受情感的留白。”
余幸怔住了。那是她很多年前,在一个并不出名的小众音乐杂志采访里随口说过的话,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他不仅听了她的音乐,还去了解了音乐背后的她。
一种被珍视、被深深理解的感觉,像温水流遍四肢百骸。
“要……开始吗?”他轻声问,指尖悬在平板电脑的播放键上方。
余幸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他按下了播放键。
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的瞬间,余幸就闭上了眼睛。这里的音响效果何止是“不错”,简直是顶级。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清晰、饱满、立体,将她完全包裹。她能听到演奏者指尖触碰琴键的细微摩擦声,能感受到乐曲中每一次呼吸的停顿。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
顾泽清没有打扰她。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她的侧脸上,观察着她随着音乐细微变化的神情——时而舒展,时而微蹙,时而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会心微笑。
当那首法国作曲家的冷门作品响起时,余幸忽然睁开了眼睛,转向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这首!这首的中间段落,左手节奏非常特别,我一直想找人探讨一下……”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虚拟着琴键,模拟着那段复杂的指法。
顾泽清倾身过来,认真地看着她手指的动作,然后拿起平板,熟练地将乐曲倒退到她所说的段落。
“这里?”他问。
“对!”余幸用力点头,“你看,这里看似是3/4拍,但左手的重音实际上构成了一个隐藏的5/8拍脉络,和右手的旋律线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抗……”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脸上焕发着纯粹而热烈的光彩。这是属于她的领域,是她深入骨髓的热爱。
顾泽清没有插话,只是专注地听着,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提出一个精准的问题,或者引述一段相关的音乐理论,与她的想法碰撞。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钢琴家与文学教授,只是两个被同一段音乐打动的灵魂,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流。
音乐一首首地播放,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最后一首曲子结束,空气重新回归寂静时,余幸才仿佛从一场美妙的梦境中醒来。她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太过投入,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顾泽清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我很喜欢听你谈论音乐时的样子。那样的你,在发光。”
他的话语直接而真诚,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余幸的脸颊微微发热,避开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心里却甜得像是要融化。
窗外,夜色早已浓稠如墨。工程师和朋友适时地回来了,笑着问他们感觉如何。
“完美。”顾泽清代她回答,语气肯定。
离开录音棚,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顾泽清很自然地将自己的薄呢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衣服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檀香,将她紧紧包裹。
“谢谢你的音乐会,”余幸拢了拢带着他体温的大衣,抬头看他,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我很喜欢。”
“是我的荣幸。”他低头看着她,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温柔的光点,“能邀请到最好的听众,是选曲者最大的成功。”
车子依旧停在公寓楼下。这一次,余幸没有立刻下车。
“要上去喝杯茶吗?”她鼓起勇气邀请,声音因为紧张而比平时更软糯了些,“我那里有不错的正山小种。”
话说出口,她的心就悬了起来。这个邀请,似乎跨越了某种界限。
顾泽清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挣扎,还有一丝余幸看不太分明的克制。
车内安静了几秒,这几秒漫长得让余幸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冲动。
最终,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歉意:“太晚了,下次吧。”
一股混合着失落和难堪的情绪瞬间涌上余幸的心头,让她耳根发烫。她是不是……太冒失了?
然而,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紧接着,用一种极其认真的语气补充道:
“余幸,我希望我们的下一次,是从一杯清晨的咖啡开始,而不是一场深夜的茶。好吗?”
余幸猛地抬头,撞进他无比郑重和真诚的眼眸里。
他不是拒绝,他是在规划他们的“下一次”,并且,清晰地定义了他们之间关系的走向——他期待的,是更光明正大、更值得期待的清晨,而不是一个容易引人遐思、或许会让她不安的深夜。
那份刚刚涌起的酸涩,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踏实的暖流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被珍视的巨大安全感。
她看着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热,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她推开车门,这次脚步是轻盈的。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他的车还停在原地,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他正看着她,目光在夜色中温柔而坚定。见她回头,他抬手,轻轻挥了挥。
余幸也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进楼道。
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背后的车灯立刻熄灭。她知道,他会在那里,直到确认她安全抵达。
电梯上升的数字不断跳动,余幸靠着轿厢,回想着他最后那句话,和他停留在夜色里的目光。
酸涩只是瞬间的插曲,而那份被郑重对待的甜,如同余音绕梁,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