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南川之令

我是姜瓷忧。

那声音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我与他之间那层脆弱的温情。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几个身穿官服的侍卫堵在了巷口，为首那人正一脸讥诮地看着我们。

他们的官服是统一的玄黑色，腰间的刀鞘在巷口透进的微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寒芒，像毒蛇伺机而动的獠牙。为首的侍卫脸上带着一种市井无赖般的油滑与倨傲，那双三角眼在我身上轻佻地扫过，最后落在我身旁那人污秽不堪的身体上，鄙夷之色毫不掩饰。

“谁啊，这么无理！”我心头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脱口而出。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用这样轻浮无礼的眼神看过我。

那为首的侍卫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驳，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 他身旁一个侍卫会意，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粗糙的手掌径直朝我的肩膀抓来。“小姑娘，我劝你识相点儿，这乞丐窝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莫要误了自己性命。”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触碰到我衣衫的瞬间， 一股惊人的力道从我身侧爆发。我只听见一声闷哼，原本瘫软在我怀里的男人，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探出手，死死攥住了那侍卫的手腕。他的手瘦骨嶙峋，青筋暴起，却像一只铁钳，让那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脸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痛的呲牙咧嘴。

“……放开她。”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那双灰色的瞳孔里，迸射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寒光，那是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威压，竟让那嚣张的侍卫一时忘了挣扎。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心头一跳，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油然而生。我挺直了腰背，将他护得更紧，仰头对着那群侍卫，学着皇兄平日里训斥臣子的模样，厉声喝道：“敢动本宫，你是不想活了吗？”

“本宫”二字出口，巷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那几个侍卫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般，面面相觑，连那个被攥住手腕的侍卫都忘了呼痛。为首那人眯起三角眼，狐疑地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我身上的衣裙虽是出门游玩时换上的便服，但南川织造的云锦，其光泽与质地，绝非寻常人家可有。

“哼，小姑娘口气倒是不小，” 他冷笑一声，怀疑与试探在他脸上交织，“你说是本宫就是？拿出凭证来！”

我心中一紧，出门匆忙，哪里会随身带着证明身份的玺印。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身旁的男人强撑着身体，挡在了我的身前。他明明已经摇摇欲坠，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可那单薄的脊背，却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将所有恶意都隔绝在外。

“……她是南川国公主，你们动不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为首的侍卫首领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很快又被狠戾取代。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我们团团围住，狭窄的巷弄里顿时充满了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南川公主？我还南川皇帝姜瓷野呢！”他嗤笑着向前一步，手中长刀出鞘半寸，寒光映着他狰狞的脸，“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这臭要饭的编出来的借口！小姑娘，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冰冷的刀锋几乎要贴上我的脸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畏惧，心中只有被冒犯的愤怒。我昂着头，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也给你一次机会，跪下给大哥哥道歉！不然，因你一人挑起的两国战争，你可敢承担？”

“两国战争？笑话！就凭你？”侍卫首领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被我的话震慑住了，但他仍不愿轻易示弱。他的目光在我与身前的男人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寻找我们串通的破绽，“我看你们就是一唱一和的骗子！”

话音未落，他刀尖猛地一转，指向了护在我身前的男人，恶狠狠地说道：“再不说实话，我先看了这要饭的！”

这时，我的侍女们终于顺着声音找到了我，贴身侍女将一物双手奉上。

“我看谁敢！”

一声清叱，我猛地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那是一块温润的暖玉，上面用南川古篆雕刻着一只展翅的火凤，正是我南川皇室的信物令牌。阳光恰好从巷口洒下，照在令牌上，流光溢彩，尊贵非凡。

那侍卫首领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的干干净净。他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肮脏的石板上。他身后的侍卫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跟着齐刷刷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出。

“失敬失敬！公主殿下恕罪！公主殿下恕罪！”他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再无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我身前的男人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踉跄了一下，险些瘫倒。我连忙扶住他，他转过头，那唯一一只完好的深邃灰瞳，映着我的身影，闪烁这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光芒，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多谢。”他低声说道，声音微弱，却字字沉重，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心头一酸，看着他苍白的脸，对着那群跪在地瑟瑟发抖的侍卫，再次冷冷地命令道：“我让你们给大哥哥道歉！”

“这……”侍卫首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抬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满身污垢、与乞丐无异的男人，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对着他敷衍地抱了抱拳，“得罪了！”

男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不屑地别过头去。我能感觉到，他扶着我胳臂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公主，你快走吧。”他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了。”

走？我怎么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深吸一口气，朗声宣布：“都给本宫让开！本宫要带大哥哥回南川！”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侍卫首领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开口：“公主殿下，此人身份不明，且是我西延子民，若要带他回南川，恐怕……需要皇上旨意。”

我感觉到身旁男人的身体猛地一沉，他似乎想要挣脱我的搀扶，却因为虚弱无力而重重地跌坐回去。“……公主，莫要再为我费心。”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我，走不了的。”

“本宫做事，我看谁敢拦！”我的倔驴脾气也上来了，皇兄他们都常说，我执拗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公主殿下息怒！小的们不敢阻拦，只是……此事重大，小的们职责所在，不得不上报。”侍卫首领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大可以试试！”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今天你敢拦本宫，本宫就敢要了你的命！”

“公主殿下饶命！小的们不敢！”他被我的气势吓得浑身一颤，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只是皇上那边……小的们也不好交代啊。”

我正要发作，衣袖却被轻轻拽了拽。我低头，对上他那双满是恳切的灰色眼眸。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如此清晰的情绪--哀求。

“公主，听我一言，你先回南川，莫要因我惹上祸端。”

“大哥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荒芜之地！”我握住他冰冷的手，坚定地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今天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眼眶似乎微微泛红，那股自始至终萦绕在他身上的孤寂与绝望，仿佛被我的执着融化了一丝。但那暖意只是一瞬，鞭背更深的寒冰所取代。“……公主，此乃西延皇城，我的……仇家遍布，你带不走我的。”他试图用理智让我放弃，却又舍不得推开我的手，“况且……你贵为南川公主，若因我而陷入危险，我……万死难辞其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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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叙祈焱。

“南川国公主。”

当这五个字从我自己口中说出时，我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猜过她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臣之女，或是心善过头的富家小姐，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个抱着我哭，给我擦脸，固执的要喂我桃花酥的少女，竟是南川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姜瓷忧。

我曾在西延的国宴上，远远见过那位被誉为“南川明珠”的小公主，只是那时她尚年幼，如今出落得这般模样，我一时竟没认出来。

震惊过后，是一丝孤注一掷的赌博，我借用她的身份，想吓退这些皇帝的走狗，保她平安离开。当那块火风令牌出现时，我知道自己赌对了。看着那些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侍卫们跪地求饶，我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愈发沉重的冰冷。

我太清楚那位御座上的皇帝了。一个南川公主，死在西延都城最肮脏的巷弄里，会掀起怎样的风波？皇帝或许会忌惮，但那份忌惮，绝不会超过除掉我叙祈焱的决心。这个天真的公主，非但没能成为我的救命稻草，反而将她自己也拖入了这片绝望的泥潭。

当她倔强地宣布要带我回南川时，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了。我感到的不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而是对他安慰的极度焦虑。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根本不知道她要对抗的是什么。那不是几个街头巡逻的侍卫，而是整个西延至高无上的皇权，是那个将我从云端坠入地狱、亲手折断我筋骨的男人。

我下意识地将她护得更紧 ，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才能让她脱身。哪怕……哪怕代价是自己被立刻带走，被当场处死。只要她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回到南川，一切都值得。

然而，那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计划。我知道，来的是谁。那是皇帝身边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鹰犬。一切，都来不及了。

**********

我是姜瓷忧。

听到马蹄声，那跪在地上的侍卫首领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到一旁，恭敬地垂手侍立。“皇上的人来了！公主殿下，还请您不要为难小的们。”

我能感觉到我身旁男人的绝望，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摇摇晃晃撑着站起身，将我整个身体挡在他的身后，尽管他自己都站不稳，却依旧固执地形成一道屏障。

“……公主，等会儿他们若要动手，你就跑，千万别回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定，像是在交代遗言。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我的侍女们，薄唇微张：“一定要带她安全离开。”

马蹄声在巷口戛然而止。我转过身，将他紧紧的护在身后，抬头望去。一个身穿华丽锦袍的男人缓缓下马，他腰间佩着一块雕龙的白玉，那是西延皇室的象征。他身形高大，面容俊朗，但那双眼睛却像鹰隼一般锐利、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你是何人！”我鼓足勇气，质问道。

那人眼神轻蔑的扫过我身后的男人，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最后才落在我身上。“在下乃西延皇帝贴身侍卫统领。”他微微拱了拱手，语气中却听不出半分敬意，“听闻公主殿下心善，欲带一乞丐回南川？”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被这极致的羞辱所激起的愤怒与不甘。他在我耳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再次催促：“……公主，记住我的话，等会儿，一定要跑。”

“大哥哥才不是乞丐！”我大声反驳。

“哦？”侍卫统领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笑容里满是残忍的戏虐，“不是乞丐？那他是何人？”

不等我回答，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死死的钉在我身后的男人身上，一字一顿，声音响彻整个寂静的巷弄：

“叙祈焱，你以为你躲在乞丐窝里，黄裳就找不到你了吗？”

叙祈焱？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可它出口的瞬间，巷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我身后那一具一直努力挺直的身体，彻底的僵住了。

我茫然的回头看他。他深吸一口气，那只一直望着我的灰色瞳孔，此刻却避开了我的视线，只留给我一个苍白而绝望的侧脸。他将我护得更紧，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往巷子外推。

他的嘴唇翕动着，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带来的话语，却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加冰冷刺骨。

“……公主，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好人。一会儿他们若抓我，你千万别管，否则，会连累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