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遗弃在桌角的纸条，像一小片顽固的积雪，在林舟的世界里迟迟不肯融化。他没有再碰它，任由它在课桌轮换、书本堆叠中被挤压变形。周三下午的物理课，它依然躺在那里，一个沉默的、小小的诘问。
窗外的樟树被晒得蔫头耷脑，蝉鸣声有气无力，黏在闷热的空气里。阳光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射进来，在课桌上切出一道明亮的几何图形。教室里，老旧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
物理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语速很慢，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推导一个关于洛伦兹力的复杂公式。林舟强迫自己盯着黑板，那些熟悉的字母和符号本应是他的安全区，此刻却像一群焦躁的虫子，怎么也钻不进他的脑子。
他的余光无法控制地被一个光源吸引。
许微澜就坐在斜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不是校服，大概是午休时换上的。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恰好落在她的肩上，让那片白色变得有些刺眼，像一块发光的冰。她坐得很直，马尾辫垂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阳光染成了半透明的金棕色。她正专注地记着笔记，笔尖在纸上划过，侧脸的轮廓柔和得不真实。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猛地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空白的页面上，只有他刚才无意识划下的一道凌乱的墨迹。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只是瞥了一眼太阳，眼睛就灼痛起来。
“脏。”
这个词从“深渊回响”的泥沼里爬出来，黏在他的脑膜上。他握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觉得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肮脏的薄膜。这层膜来自于熄灯后手机屏幕的幽光，来自于那个名为“失语者之海”的论坛，来自于他所有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
“好，这个公式大家先记一下。”物理老师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我把上周的小测卷子发下去，大家看看自己错在哪。许微澜，你来帮我发一下。”
许微澜应了一声“好的”，站起身，从讲台上抱过一沓厚厚的卷子。
林舟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卷子走下讲台，从第一排开始，按照学号顺序，熟练地抽出每一张卷子，轻轻放在课桌上。她的动作很轻，脚步声也几乎听不见，但林舟却觉得那声音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她越来越近了。
那片行走的、发光的白色，在他的视野里不断放大。他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像是洗衣皂被太阳晒过后的味道，干净得让他心慌。
他低下头，假装在研究书本上的例题，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正在冒汗，黏糊糊的。
终于，那个白色的身影停在了他旁边的过道。
“林舟。”
她的声音很近，就在耳边，清澈得像山泉滴落在石头上。
他没有抬头。他不敢。他怕一抬头，自己眼里的阴翳会玷污了她。他只是僵硬地伸出手，准备去接那张属于他的卷子。
“麻烦你，能帮忙把后面的传下去吗？有点多。”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然的、请求帮忙的善意。
他愣住了。他预想过她会把卷子放在他桌上，然后离开。他没想过她会跟他说话，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请求。这意味着，他必须从她手里，接过那厚厚的一沓。
他缓缓抬起头。
她就站在那儿，微微弯着腰，双手捧着一沓卷子递向他。阳光勾勒着她白衬衫柔软的边缘，她的眼睛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明亮，里面没有嘲讽，没有疏远，只有平静的、等待他回应的耐心。
仿佛周二班会课上那场无声的拒绝，从未发生过。
林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他看到她的手指，干净、纤长，轻轻捏着卷子的边缘。而他的手，刚刚还攥得死紧，掌心全是汗。他觉得自己只要一碰那沓卷子，就会把自己的潮湿、肮脏和不安，全部传递过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教室里的蝉鸣，风扇的吱呀声，老师的咳嗽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片令人目眩的白色，和那双清澈得让他无处遁形的眼睛。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几乎听不见。
他飞快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卷子的瞬间，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缩了一下。他几乎是抢一般地将那沓卷子夺了过来，动作笨拙又仓促。
一瞬间的接触，他甚至感觉到了她指尖的温度，和他冰冷汗湿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谢。”许微澜直起身，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像水面的涟漪，一晃而过。然后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舟抱着那沓尚有余温的卷子，僵在原地。那声“谢谢”和那个笑容，像两根滚烫的针，扎进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烧。羞耻、恐惧、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的窃喜，像打翻的调色盘，在他心里搅成一团混乱的颜色。
他机械地把卷子向后传递，手指触碰过的纸张边缘，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终于拿到了自己的那张卷子。100分。鲜红的数字，是他唯一的勋章，也是他唯一的遮羞布。
可现在，这张满分的卷子，第一次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他把它铺在桌上，目光却无法聚焦。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画面：她递过卷子时微微倾斜的身体，阳光下白衬衫的褶皱，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谢谢”。
那不是幻想，不是他隔着人群的远望。
那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会对他笑的许微澜。
这道光，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这么蛮横地、直接地照进了他密不透风的堡垒。他所有的防御，在这一刻都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刚碰过卷子的手。他忽然觉得，它脏得无以复加。
下课铃响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做题，而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做了一个决定。
今晚，他需要更深地潜入那片“失语者之海”。只有在那片绝对的、匿名的黑暗里，他才能重新找到那种被淹没的安全感。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