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沓被他传递下去的试卷，像一场小规模的地震，在他内心留下了漫长的余震。周四一整天，林舟都处在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他走路时会刻意贴着走廊的另一侧墙壁，打饭时会等许微澜离开窗口后才靠近，甚至连去开水房接水，他都会先从门上的小玻璃窗里确认她不在。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幽灵，小心翼翼地绕开那道光。
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函数与导数。讲台上，数学老师唾沫横飞，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解析着一道压轴题的多种解法。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层层叠叠，构建出一个纯粹而严谨的逻辑世界。
这本该是林舟最享受的时刻。
他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笔直，视线牢牢锁定在黑板中心。那里，一个复杂的函数图像正在被一点点绘制出来，带着一种冷酷的美感。他命令自己去理解，去拆解，去沉浸在那些数字和符号构成的绝对理性之中。
但他失败了。
他的余光，像不受控制的触手，固执地伸向斜前方的第三排靠窗位置。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剪影。
她抬手撩了一下头发，白衬衫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
她低头，笔尖在笔记本上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穿透了整个教室的嘈杂，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
她微微侧头，和同桌轻声交流了一句什么，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他紧绷的视野边缘，被无限放大。他不敢转头，不敢让任何人发现他的窥探。这种只能通过余光捕捉的、碎片化的影像，反而比直视更加致命。它给了幻想肆意生长的空间。
他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她是在笑吗？她在写什么？她是不是也感觉到了这令人窒息的闷热？
这些念头一生出来，立刻就被另一个声音粗暴地打断。
“脏。”
那个来自“深渊回响”的词，像一个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像个躲在暗处的窃贼，用肮脏的目光偷窃着属于她的、干净的阳光。
“我们看这个极限，”数学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当x无限趋近于0的时候，结果是什么？这道题的陷阱就在这里！”
“无限趋近……”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脑海里某个黑暗的闸门。昨晚，他在“失语者之海”里看到的一句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与黑板上的粉笔字重叠在一起。
发帖人ID“蜉蝣”：【我无限趋近于他，却永远无法触碰。这大概就是我的极限。】
林舟的呼吸一滞。他眨了眨眼，想把那行虚幻的文字甩掉。但它就像水印一样，顽固地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数学老师还在继续：“所以，我们要构造一个新的函数，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来证明它！”
黑板上，老师写下：f(b) - f(a) = f'(ξ)(b-a)。
林舟的视野里，这行公式旁边，又出现了另一行字，来自“深渊回响”的另一个帖子。
ID“搁浅”：【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无法求导的距离。】
不可能。他用力闭上眼，再猛地睁开。黑板上只有老师的板书，干净，清晰。可只要他一走神，那些匿名的、充满绝望与欲望的句子，就会像鬼影一样从公式的缝隙里钻出来。
他的幻想，正在侵蚀他的现实。这个他赖以生存的、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理性世界，正在被那个他用来逃避的、肮脏的秘密世界所污染。
一阵强烈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握着笔的手开始出汗，笔杆变得湿滑。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夺回对自己大脑的控制权。
他低下头，翻开一本全新的草稿本，拿起笔，开始默写他能记起的所有公式。从牛顿第二定律到库仑定律，从正弦定理到椭圆方程。他用飞快的速度书写，仿佛这是一场驱魔仪式，试图用这些冰冷的、确定的真理，来驱逐那些温暖的、不确定的幻象。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但在全神贯注的课堂上，却显得异常突兀。
林舟写字的动作停住了。他看到一支黑色的中性笔，从斜前方滚落，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停在了他的脚边，笔尖还固执地向外伸着，像一只求助的手。
是许微澜的笔。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能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立刻投了过来。他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想象出许微澜此刻的动作——她大概会微微弯下腰，视线顺着笔滚落的方向，最终……落在他身上。
时间被拉成一根绷紧的弦。
他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脑飞速运转，闪过无数个念头。
捡起来，递给她？不，他做不到。他无法想象自己弯下腰，用这双写满肮脏秘密的手，去触碰她的东西。
用脚踢回去？那太粗鲁，太奇怪了。
假装没看见？可是笔就在他脚边，全班至少有半数人都看到了。
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那支小小的、不足十克的笔，此刻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个……”
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请求的意味。
林舟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盯着脚边那支笔，黑色的笔杆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像一个醒目的惊叹号，标记着他的窘迫。
他听见她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她似乎是想自己站起来捡。
不能让她站起来。如果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那个画面太过清晰，也太过恐怖。全班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这里，聚焦在他和她之间这不足一米的距离上。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林舟几乎是出于本能，飞快地伸出脚，用鞋尖轻轻地、又有些笨拙地，将那支笔往旁边的过道中间推了推。
不远，也不近。刚好是一个她不用站起来，只需稍微探身就能捡到的距离。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把脚收了回来，双手重新攥紧了桌上的笔，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钟。
他听见一声极轻的“谢谢”，然后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他用余光看到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捡走了那支笔。
危机解除了。
他长长地、无声地松了口气，却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林舟。”
讲台上传来数学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
林舟猛地抬头。
全班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集中到了他身上。这一次，不再是偷偷的、零散的注视，而是集体的、公开的聚焦。
他看到了许微澜的背影，她的肩膀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刚才那道题的第二种解法，你上来讲一下。”数学老师用粉笔指着黑板上刚刚画了一半的辅助线，语气严厉，“我看你刚才在下面挺忙的。”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