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的目光像两枚冰冷的图钉，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全班的寂静仿佛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凹面镜，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僵硬都反射、放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怎么，这道题对年级第二来说，很难吗？”老师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林舟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粉笔灰的干燥味道。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向讲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他没有看任何人，尤其是斜前方那个座位。他强迫自己的大脑进入一种超频状态，将刚才所有的慌乱和羞耻全部打包，压缩，扔进一个名为“无关紧要”的角落。
他拿起粉笔，转身面对黑板。
“第二种解法，可以用泰勒公式展开。”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平稳，清晰，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刚才那个在座位上惊慌失措的人不是他。他飞快地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的推导，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清脆而密集，像一场急促的鼓点。
他用这种方式，重新夺回了控制权。他把自己藏在了一堆更复杂的公式背后，那比课本上的更深奥，也更具权威性。台下的同学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连数学老师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解完题目，他放下粉笔，低声说了句“讲完了”，便迅速走下讲台，全程没有和许微澜有任何眼神交汇。
下课铃声像是赦免令。老师宣布：“今天的值日生是林舟和许微澜，打扫完再走。”
这个名字组合，像最后一颗落下的石子，在他刚刚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了巨大的水花。他坐在座位上，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迅速变得空旷。喧闹声退潮般远去，只剩下桌椅被挪动时发出的零星声响。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互不交集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尘埃。
“那个……”许微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已经站起身，手里拿着扫帚，“我来扫地吧，你擦黑板？”
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最能避免接触的安排。
“可以。”林舟吐出两个字，起身走向讲台。他拿起板擦，开始用力擦拭黑板。那些他刚刚写下的、用来证明自己的复杂公式，被他亲手一点点抹去，化为漫天飞扬的白色粉尘。
他擦得很用力，很专注，仿佛要把黑板擦穿。这是他给自己设置的安全区，只要他一直忙着，就可以不用说话，不用对视。
许微澜的扫帚在水泥地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很轻，很有节奏。这声音让他无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能感觉到，她的影子正在地面上缓缓移动，一点点向他靠近。
他加快了擦黑板的速度。
“林舟。”
她忽然停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林舟的动作顿住了，他背对着她，手里还捏着沾满粉笔灰的板擦。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纸条？”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像一把没有任何铺垫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他所有的伪装。他以为她不会再提，以为那张被他遗弃的纸条会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被时间遗忘。
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眼前被擦得发亮的黑板，上面还残留着一些顽固的白色印记。“什么纸条？”他选择了最拙劣的防御方式——装傻。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一丝无奈。“学习小组的那个。我知道你看见了。”
林舟的喉咙发紧。他无法再装傻了。他沉默了几秒，大脑飞速运转，寻找一个听起来足够合理、足够冷漠、足够将人推开千里的借口。
“我的学习方法，不适合和别人合作。”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习惯一个人。”
“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她说。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头骨。他在“失语者之海”里看到的那句帖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马上就要被海水淹没了”——猛地冲进脑海。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也看到了那个帖子，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秘密。
这个荒谬的念头让他一阵心悸。
“你好像……总是在躲着我。”许微澜的声音又近了一点，她似乎往前走了一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上次给你糖，还有今天……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困惑，这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她把问题归结于自己，这让他内心的负罪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他猛地转身，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主动直视她。
夕阳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全身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很深，像两潭清澈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苍白的脸。
“没有。”他几乎是抢着说，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也更不稳，“和你没关系。”
“那是什么？”她追问，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执着。
是什么？
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肮脏，而你太干净？是因为我每晚都在一个匿名的网络世界里，窥探着人性的深渊，而你像这夕阳一样，明亮得不真实？是因为我害怕只要一靠近你，我内心那些阴暗的、扭曲的念头就会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你？
他无法说出口。这些话，任何一句，都足以将他那个“优等生”的面具彻底撕碎。
“我的问题。”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是我自己的问题。”
说完，他几乎是逃跑一样转过身，拿起水桶和抹布，冲向水房。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抹布，也冲刷着他滚烫的手。他把抹布拧得几乎要断裂，然后走回去，开始擦拭那块巨大的黑板。
湿漉漉的抹布划过黑板，发出的“吱嘎”声尖锐刺耳。水痕在黑板上迅速晕开，又在空气中慢慢蒸发。
许微澜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扫完了地，然后把桌椅一张张排整齐。
教室里只剩下两种声音，他擦黑板的声音，和她挪动桌椅的声音。两种声音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充满张力的沉默。
终于，他擦完了最后一块地方。他把抹布扔进水桶，水花溅起，沾湿了他的裤脚。
“我弄完了。”他低着头说。
“嗯，我也是。”
他拎起书包，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快步走向后门。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她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
“林舟。”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明天，物理老师让我们几个竞赛组成员去办公室讨论一下。你也会去吧？”
他这才想起，自己和她，都入选了学校的物理竞赛小组。这是另一个他无法逃避的、必须共同面对的场合。
他的手握紧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网收得更紧。
“嗯。”
他拉开门，逃也似地冲进了昏暗的走廊。他不敢回头看，他怕再看到那双眼睛，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会瞬间崩塌。
回到四人寝的孤岛，室友们依旧喧闹。王皓在和别人视频电话，李凯和张扬在联机打游戏。他一言不发地爬上床，拉上了床帘。
在与世隔绝的黑暗里，他从枕头下摸出那部诺基IA手机。他没有丝毫犹豫，熟练地登录了“失语者之海”。他需要那片黑暗，需要那片由无数孤独灵魂汇成的海洋，来淹没今天傍晚那道过于明亮的、刺穿他堡垒的阳光。
他的手指颤抖着，第一次，在登录后没有去“树洞”，而是直接点向了那个他既恐惧又渴望的链接。
深渊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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