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划过冰凉的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岛台,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细微痕迹。偌大的顶层复式公寓,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呼吸,以及自己腕间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腕表走动时,极轻极轻的“滴答”声。下午四点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冷调的光斑,将屋子里每一件昂贵却毫无人气的家具都切割得棱角分明,如同一个精致的、无菌的展示柜。
苏晚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温是恒定的四度,入口的冰凉恰到好处,就像她这三年的婚姻,精准、刻板,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她的婚姻,是一场教科书式的商业联姻,始于一纸协议,维系于每个月准时到账的七位数生活费。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没有备注,只是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尾号八个8,属于她的丈夫,陆氏集团的掌权者,陆绎。
“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XX月XX日16:00存入人民币5,000,000.00元,当前余额……”
短信内容言简意赅,像一份冰冷的财务报告。这是他履行“丈夫”职责的唯一方式,用金钱丈量他们之间的关系,清晰,冷酷,不留任何想象空间。
她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锁屏。黑色的屏幕映出她那张经过精心养护、挑不出一丝错处的脸。很美,是那种能让所有男人驻足的美,却也像橱窗里最完美的模特,缺少灵魂,只有精致的皮囊。
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的轻微“嘀”声。
苏晚端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被切割成几何图形的城市天际线。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她无关。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在空旷得能产生回声的空间里,敲打出无形的压力。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陆绎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剪裁完美的黑色Tom Ford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肩线平直,气质冷硬如雕塑。他甚至没有朝厨房这边看一眼,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弧形楼梯,仿佛她只是这栋昂贵房子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一株不会说话的植物。
“明天晚上七点,林氏酒会,礼服和珠宝会送过来。”
他的声音响起,如同碎冰撞壁,清冽,没有情绪,是通知,不是商量。每一个字都透着上位者的绝对权威。
苏晚转过身,脸上已经挂好了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好的,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她的声音温婉柔顺,完美扮演着一个贤妻的角色。
陆绎的脚步在楼梯中段停住,半侧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那眼神很淡,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完好,能否胜任明晚的展示任务。“不用。保持得体就行。”
得体。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要求。一个得体、安静、不惹麻烦的“陆太太”,一个能为他陆家撑门面的、美丽的花瓶。
“明白。”苏晚应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他似乎满意了,转身继续上楼,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脚步声消失在二楼书房门后,那里是他的绝对领域,是他处理陆氏集团庞大商业帝国的核心,而她,从未被允许踏入。
苏晚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像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沙滩,只剩下一片空寂的平静。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她扮演着这个城市所有女人艳羡的角色,拥有着挥霍不尽的财富和一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丈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座金丝笼有多么冰冷。他从未碰过她,新婚之夜,他站在她面前,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场婚姻的意义在于陆家和苏家的联合,除此之外,你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句话,如同最冷的冰,将她初时那点因少女情怀而生的、微不足道的期盼,彻底封存。
她曾经也试图做点什么,学着煲汤,在他深夜归来时,端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他要么彻夜不归,要么,看到餐桌上的汤盅,只会皱一下眉,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说:“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后来,她就不再做了。
无用功。三个字,概括了她所有的努力,也定义了她在这段关系里的全部价值。
她端起水杯,将杯中冰凉的水一饮而尽。冷意顺着喉咙滑下,直抵心脏。也好。至少,她还能掌控自己喝水的温度。
隔天晚上的林氏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苏晚穿着一身香槟色Vera Wang高级定制曳地长裙,颈项间戴着陆家祖传的“帝王绿”翡翠项链,色泽温润,价值连城。她挽着陆绎的手臂,行走在流光溢彩的宴会厅里,应对着各方投来的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笑容得体,举止优雅,完美地诠释了“陆太太”这个身份。
陆绎一如既往,话不多,但必要的应酬滴水不漏。他偶尔会侧头低声与她交代一两句,关于某位董事的喜好,或者某个项目需要避讳的话题,语气公事公办,像是在对自己的下属下达指令。在外人看来,他们无疑是登对而和谐的,是商业联姻里难得的“佳偶天成”。
只有苏晚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以及那看似亲密无间的距离下,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的体温透过衬衫传来,却比空气更冷。
中途,陆绎被几位重要的合作方围住。苏晚识趣地松开手,轻声说:“我去一下露台。”
陆绎微一点头,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谈话的对象。
露台的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吹散了宴会厅里浓郁的香水味和虚伪的寒暄。苏晚轻轻舒了口气,靠在冰凉的栏杆上,看着脚下城市的璀璨灯火。这片繁华,与她无关。她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侧面的观众,看着别人的热闹,自己永远是局外人。
正准备回去,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她的私人医生,负责她每年体检的陈医生。
“陆太太,您好。您上次的体检报告有些细节需要跟您当面沟通一下,您看什么时候方便?”陈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犹豫。
苏晚的心微微一提,但很快压下。她的身体一向很好,体检能有什么问题?“我明天上午过去吧。”
“好的,那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办公室等您。”
挂断电话,苏晚心里掠过一丝阴霾。她回到宴会厅,陆绎还在与人交谈,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不耐。她走过去,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继续扮演她的花瓶。
酒会结束,回程的劳斯莱斯里,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陆绎闭目养神,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苏晚也乐得清静,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
直到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停稳。司机拉开车门,陆绎长腿一迈下了车,没有等她。
苏晚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镜面的电梯壁映出他冷峻的侧脸,和她平静无波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调,曾经让她有过片刻的心动,如今却只觉得刺鼻。
“明天上午,”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冷,“你不用去医院。”
苏晚一怔,抬眼看向镜中的他。
陆绎也正透过镜面看着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审视和……警告?
“陈医生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的体检报告没有问题,不必特意跑一趟。”
苏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怎么会知道陈医生联系她?还如此迅速地“打过招呼”?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想起陈医生电话里那丝谨慎,想起陆绎此刻冰冷的眼神,一个荒谬却又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垂下眼睫,顺从地回答:“好。”
电梯到达顶层,“叮”一声轻响,门缓缓打开。
陆绎率先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玄关拐角,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按下了关门键。电梯门再次合拢,将那个所谓的“家”隔绝在外。
她直接按了负一楼车库。
半小时后,苏晚的车停在了一家以保密性极佳著称的私立医院门口。她戴着墨镜和口罩,将自己伪装得严严实实,直接去了体检中心,要求调取自己的原始体检报告。
值班的医生面露难色:“陆太太,这……陆先生已经打过招呼,说您的报告一切正常。”
“我是本人,根据医疗法规,我有权查看自己的体检报告。”苏晚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调出了电子档案。
屏幕上,清晰的汉字映入眼帘——【检查项目:血液HCG】【结果:阴性】。
后面附着医生的备注:经核查,确认送检血样编号与登记信息不符,存在样本混淆可能,建议重新采样检测。陆先生已致电,表示此为误会,要求归档为常规阴性报告。
血液HCG……样本混淆……陆先生已致电……
苏晚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几乎立刻就想通了关窍。不是她的体检有问题,而是有人用了她的名义,做了孕检!而陆绎,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并且,选择了隐瞒,甚至不惜动用关系,抹去痕迹。
为了谁?
答案,呼之欲出。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却又不能光明正大承认的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却又异常的清醒。三年来的冷漠,每月准时到账的生活费,他从不碰她,他深夜的电话,他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取消的家庭聚会……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最残酷的解释。
她漫无目的地在医院走廊走着,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就在经过妇产科VIP候诊区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透过明亮的玻璃隔断,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冷硬侧影。陆绎。
他穿着早上的那件黑色西装,只是脱了外套,随意搭在臂弯,白衬衫的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微微低着头,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女人,眼神是苏晚从未见过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视。
那个女人穿着宽松的米白色针织裙,长发披肩,侧脸温婉,手轻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是柳芊芊。陆绎的初恋,那个在他联姻前被迫出国,被他放在心尖上三年的白月光。
她……怀孕了。
看那孕肚,显然已经不止一两个月。
苏晚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疼痛。原来,他不是天性冷漠,不是不懂温柔。他只是,把所有的温度和柔情,都给了另一个人。
她这个明媒正娶的陆太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为他和他心爱的女人,以及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遮风挡雨的、体面的幌子。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陆绎敏锐地抬起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玻璃外的她。
他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冰冷,甚至更添了几分厉色。他低声对柳芊芊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大步朝苏晚走来。
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住她。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和警惕。
苏晚看着他,忽然很想笑。她也确实笑了,嘴角轻轻弯起,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原。“路过。”
陆绎的眉头紧紧皱起,显然不信。他回头看了一眼候诊区内正担忧望过来的柳芊芊,再转向苏晚时,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
“苏晚,”他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不要动她,也不要动任何不该有的念头。记住你的身份,你永远是陆太太。”
永远是陆太太。
多么讽刺的承诺。用一个空洞的名分,锁住她的一生,为他和他心爱的女人,以及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做一辈子的挡箭牌和垫脚石。
苏晚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她甚至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啊。”
陆绎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平静到近乎顺从的反应,审视地看了她几秒,最终只冷声道:“记住你说的话。司机在楼下,你先回去。”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回VIP候诊区,重新坐在柳芊芊身边,那个刚刚对着她冰封三尺的男人,瞬间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那刺眼的一幕,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她转身,离开。
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
回到那座冰冷的顶层公寓,苏晚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她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没有加冰。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涌的寒意和屈辱。
她直接走进了书房——不是陆绎的那个,而是属于她个人的、陆绎几乎从不踏足的小书房。
她从保险柜的最里层,取出一份文件。
封面上,是加粗的黑色字体——离婚协议书。
这是她结婚一年后,在一次陆绎因为柳芊芊的一个越洋电话而抛下重要的家庭聚会后,独自去找律师拟定的。当时或许是带着一点不甘和试探,或许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最后的退路。她甚至没想过真的会用到它。
此刻,她拿着这份轻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走到中岛旁,拧开一支钢笔。
笔尖悬在签名处,停顿了三秒。
这三秒里,她眼前闪过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空荡的餐桌,冰冷的卧室,每月准时的汇款短信,酒会上他疏离的手臂,医院里他护着另一个女人的紧张姿态,以及那句“你永远是陆太太”……
没有留恋,只有彻底的清醒。
笔尖落下,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苏晚。
字迹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她将签好字的协议放在中岛最显眼的位置,然后用那个他用来给她打生活费的、印着陆氏集团Logo的定制镇纸,轻轻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个住了三年、却从未有过归属感的“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她自己的证件、护照,和一张属于她婚前个人资产的、余额不多的银行卡。那些他送的珠宝、名牌包,她一样都没动。她的人生,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物质上的牵扯。
她拎起早就准备好、放在门厅角落的一个小型行李箱,换上舒适的运动鞋,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变换。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越洋电话。“喂,是我。我决定了,接受你们的邀请……对,最近的航班……谢谢。”
机场,深夜的航班划过天际,载着她,飞向大洋彼岸,飞向一个没有陆绎,没有陆太太头衔的全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