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灯汛(归期)
桂花开得最浓的那年秋汛,暗河迎来了位“老熟人”。
是小丫头的孙子,如今已是两鬓染霜的老人,手里捧着个褪色的木盒,盒里装着盏歪歪扭扭的河灯——正是当年他奶奶举着跑向林野的那盏,灯壁上苏昌河的“刀疤胡子”,被岁月浸得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孩童的稚拙。
“苏爷爷,林奶奶,我把奶奶的灯带回来了。”老人蹲在桃树下,声音发颤,把河灯轻轻放在石桌上,“奶奶走的时候说,要让这盏灯回暗河,跟着每年的灯汛漂,看看她画的苏哥,看看她守了一辈子的家。”
林野伸手碰了碰灯壁,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像碰着了几十年前的时光。她抬头,看见老人眼里的泪光,和当年小丫头被苏昌河逗哭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好,让它漂。”苏昌河的声音也轻了些,指了指河面,“今年的灯汛,让它走在最前面,带着下游的灯,一起回家。”
新先生领着孩子们围过来,小心翼翼地给老河灯补了层灯纸,又在灯壁上加了朵小小的桂花——是用今年新摘的桂花瓣压的,干了之后依旧带着香气。最小的孩子踮着脚,在灯壁角落画了个圆脑袋,头顶也画了两撇“胡子”,和当年小丫头画的,分毫不差。
入汛那天,小丫头的老河灯被第一个放进水里。灯壁上的桂花飘着香,顺着水流漂出去时,身后跟着成百上千盏灯——有下游来的陶土灯,有孩子们做的桂花灯,还有新先生画的长卷灯,灯影连在一起,像条发光的河,从暗河源头,一直铺向远方。
苏昌河坐在藤椅上,林野靠在他肩头,两人望着满河的灯,望着小丫头的老河灯慢慢漂远。刀疤坐在旁边,手里捧着坛陈年桂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是他十年前酿的,说要等最热闹的灯汛才开坛,如今酒液泛着琥珀色,香得能飘到下游去。
“你看,那盏灯回来了。”林野忽然说,指着水面上一盏熟悉的六角灯——灯壁上“守”“家”“传”“长”四个字,被岁月磨得温润,正是他们守了一辈子的那盏老灯,此刻正轻轻撞着小丫头的老河灯,像在打招呼,像在说“欢迎回家”。
苏昌河点头,眼里映着灯影,也映着身边的人。他忽然觉得,所谓的归期,从来不是人回来,而是灯回来,是牵挂回来,是藏在灯里的念想,不管走多远,都能顺着光,找到回家的路。
下游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当年跟着灯汛走的孩子,如今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回来;有的是听着暗河故事长大的人,抱着画满灯的本子,来看看画里的家。他们带来了下游的灯,带来了自己酿的酒,也带来了故事——说下游的河也有了灯汛,说他们学着暗河的样子种桃树、栽梅树,说他们也教孩子编灯、酿酒,说他们把“暗河有灯,家就在”这句话,从第一盏孤灯,到小丫头的歪灯,再到下游来的万千灯影,一笔一笔,都藏着岁月的暖。她把小丫头的故事画了进去,把刀疤酿酒的模样画了进去,把苏昌河教孩子编灯的模样画了进去,也把下游人跟着灯影回家的模样,画了进去。
“明年,咱们在桂花边种点橘子树吧。”林野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冬天结果,孩子们可以摘橘子吃,下游来的人,也能带着橘子回家,让他们的孩子尝尝暗河的甜。”
“好。”苏昌河握紧她的手,指尖的温度依旧温暖,“再做橘子灯,让橘子的甜,跟着灯影漂,漂到下游每个人的心里。”
刀疤喝了口酒,笑着说:“我再酿橘子酒,明年灯汛,让每个人都喝到橘子香的酒!”
孩子们围着他们,举着刚做好的橘子灯,笑声脆得像当年的糖块。最小的孩子把灯举到苏昌河面前,灯壁上画着两个牵手的老人,旁边写着“苏爷爷林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迹,却暖得人心发烫。
夜半时,灯汛还没散。小丫头的老河灯漂了回来,轻轻泊在那盏六角灯旁边,灯壁上的桂花还在飘香,灯影里的“胡子”还在笑。苏昌河和林野坐在藤椅上,看着满河的灯,看着身边的人,看着下游来的人围着刀疤听故事,看着新先生领着孩子们画灯,忽然觉得,他们守的从来不是河,是无数人的归期,是无数人的念想,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回家的路”。
后来的很多年,暗河的橘子树结了果,橘子灯漂满了河,橘子酒的香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苏昌河和林野走不动了,就坐在桃树下、桂树边,看着每年的灯汛,看着小丫头的老河灯跟着万千灯影漂,看着下游的人带着故事回来,带着新的灯走。
再后来,孩子们把苏昌河和林野的模样,画在了最亮的那盏六角灯上,灯壁上除了“守”“家”“传”“长”,又加了个“归”字。每年灯汛,这盏灯都会走在最前面,带着小丫头的老河灯,带着下游的灯,带着所有的牵挂和念想,从暗河源头,漂向远方,再带着无数的灯,无数的人,一起回家。
暗河的水,淌过了岁岁年年;暗河的灯,亮了生生世世。守河的人换了一辈又一辈,可那盏刻着五个字的六角灯,那盏画着圆脑袋“胡子”的老河灯,却永远漂在水面上,守着河,守着家,守着传承,守着长明,守着每一个人的归期,直到时光的尽头,直到所有的灯,都能找到回家的路,直到所有的人,都能循着光,回到心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