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生
法庭的空调冷气像无形的蛇,顺着知迦楠的裤管往上爬,冻得他指尖发麻。他刚结束一场辩护,当事人是被恶意拖欠工资的农民工,胜诉的判决让旁听席响起零星掌声,可他脸上的笑意却像薄冰一般,一碰就碎。
带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喧闹的谈笑,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轻佻。知迦楠下意识抬眼,视线撞进一双熟悉的桃花眼。那双眼曾在浴室的蒸汽里、寝室的黑暗中、教室的讲台下,用戏谑又残忍的目光注视着他,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玩物。就是这双眼,成为他永生去不掉的疤痕。
是柏肆沉。
时间仿佛瞬间被按下暂停键,周围的声音陡然消失,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擂鼓般砸在耳膜上,他似被冷水浇灌。柏肆沉穿着剪裁合体的高定西装,身边簇拥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人,正指着墙上的法律宣传画嗤笑,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十年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太无所谓太戏谑。
知迦楠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得他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力道大得让他闷哼一声,却连疼痛都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吞噬了,泛白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格外狼狈。
“哟,珈北?好久不见呀”柏肆沉也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故意放慢脚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真是巧啊,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珈北。珈北!……”知迦楠的手在颤抖。
那声音,和十五岁那年在浴室里听到的、带着水汽的狞笑重叠在一起,知迦楠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死死攥着公文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可这点疼痛根本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怎么了,知律师?见到我很惊讶?”柏肆沉凑得更近了,身上的古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那像是有毒的迷雾,将知迦楠包裹其中。这味道让他瞬间想起那些地狱般的夜晚,对方身上同样的气息,是他多年来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知迦楠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地面的瓷砖缝,仿佛那里藏着救赎的光芒。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里的恐惧再也无法控制。
柏肆沉低笑出声,声音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照片、协议。我还留着。”他一字一句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知迦楠的心脏。他还有?他还留着。他从来都没有离开。他还有!知迦楠惊恐的张了张嘴,眼角的泪水滚落。当年在那所名为“学生管制学校”的地狱里,他是编号“2435”的学生,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柏肆沉是享有特权的“贵客”。没有监控,没有证人,所有的罪恶都被高墙和沉默掩盖……
过往的记忆如同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柏肆沉走了,带着玩味的笑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知迦楠才慢慢抬起头,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捡散落的文件,指尖却怎么也抓不住,文件被他碰得满地都是……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知迦楠却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仿佛已经习惯了黑暗,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回到家,知迦楠还是没有缓过神来。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
“证据。证据……没有证据……”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
天黑了,整个屋子里布满黑暗。
最近陈姜余工作很忙,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家,一天到晚两人都说不上几句话……
“迦楠?”随着开门的声音,陈姜余走到了“那一团”面前。一靠近,他就察觉到不对。“怎么了?”他轻声唤着迦楠,他看到了看到知迦楠的手在抖。
知迦楠没有说话,只是迷茫的抬了抬头,眼里似有麻木。顿时,陈姜余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抬起了手。知迦楠突然站起来,眼里满是恐惧。陈姜余身体有些僵硬,知迦楠在怕他?知迦楠哭过了?无数个疑问包裹了他。
“没有!”知迦楠突然大喊,牙齿颤栗着,“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没有……”他崩溃了,他像个小孩一样在哭。陈姜余仔细辨别着他说的话,陈姜余只觉心脏被无数只手紧紧捏住,痛,太痛,痛到窒息。“迦楠?楠楠?”他想抱住眼前这个崩溃的“孩子”。殊不知,他每走一步就是在扼杀知迦楠。
“你别过来!滚啊……”知迦楠后退摇头,大脑越来越昏沉,渐渐的他听不见了,只看到那个人过来了在喊他,像当年那样。
“不……”他想出声。
是深渊在回响。
再次醒来,鼻腔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头很昏,很混乱。知迦楠眼底的恐惧还未消散,他的目光落到了门口的男人身上,是陈姜余。
陈姜余回头,跑了过来,他很疲惫眼底一片沧桑。“迦楠,饿了么?”
知迦楠没有回答,那天晚上,他好像把陈姜余看成了那个人。顿时,一股热流划过了脸颊。印象里的爱人从来没有如此狼狈不堪,他怎么能把陈姜余看成柏肆沉?愧疚与痛苦将他折磨得说不出话。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医生走了进来。知迦楠瑟缩了一下,医生的眉头紧紧的皱着。陈姜余要走,知迦楠紧紧握住他的手。“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温柔的话语让他松了手。
“病人情况很严重,先去做个心理测评。最近是发生……”门关了,声音也停了。
知迦楠发着呆,紧紧抓住床单,他的指尖逐渐泛白大喘着气,那些声音回荡在脑子里——“去死。”“珈北,你怎么这么贱……”“……”越来越多,越来越狠毒。
“迦楠!”陈姜余闯了进来。
“医生说很严重,测了心理。重度抑郁症。”陈姜余的声音在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知迦楠的不对,为什么不知道知迦楠很痛苦。他是不合格的爱人。
张铃咬了咬唇,她何时见过陈姜余这般模样。“这不怪你。”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只能等。”何敬开口,“等他说出一切。”
知迦楠很痛苦,在遇到自己之前就很痛苦。陈姜余没了力气,低着头。
许久,“我想回家。陈姜余我想回家。”知迦楠醒了,药好多,药好苦,心好痛,想回家。陈姜余愣了一下,“好,我们回家。”只有陈姜余在,知迦楠才能安心,只有陈姜余在,知迦楠才能不怕。
知迦楠连同几天都在发呆,是不是犯病。他好像疯了。
那些声音太大声,太痛苦,总是让他想起十年前,想起柏肆沉。陈姜余何尝不痛苦,他在等,等知迦楠告诉他一切。无数个夜晚,陈姜余听见知迦楠的喊叫,他在喊,他在哭。他说“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什么证据,陈姜余一概不知。
发病越来越频繁,声音越来越多。陈姜余在哪?他要陈姜余。可自己对不起陈姜余,是自己拖累了陈姜余……
天亮了,陈姜余睡着了,知迦楠好像看见了爱人头上的白发,他伸手想触碰陈姜余,可猛得一缩。
“陈姜余,我脏你走好不好?”
知迦楠突然很想哭,陈姜余有洁癖会不会厌恶他,他突然不想活了。
他爬下了床,走到了客厅。全是软包,每一个角被软包包得好好的,这是陈姜余怕自己睡着,他自己寻死一个一个包上的。刀,甚至是笔自从他确诊后一次也没有出现,一丝苦涩怕上鼻腔。只有自己死了,陈姜余才可以好好的。
知迦楠不知道自己怎么进入了浴室,怎么开了水,泡在了浴缸了。他只觉得好轻松,虽然很痛苦。
“是死了么?”知迦楠苦笑。
“我不准你死……”是陈姜余,他哭了,他在知迦楠面前哭了。张铃说陈姜余当时哭得很凶,像个孩子。他哭了,不能让陈姜余再哭了……
可陈姜余说他死了,他会难过一辈子。一辈子好长的,很痛苦。知迦楠知道他们在等他开口,可他没有勇气。
“吃面包,你最爱吃了。你瘦了好多……”陈姜余又哭了,眼泪在睫毛上。真奇怪,陈姜余从来没有哭过。
“陈姜余。我想死。”
“可我死了,你也不会活下去吧”
知迦楠好像对回家有一种执念,他们再一次回来了。
离确诊7个月了,日日夜夜折磨的不止是知迦楠还是陈姜余。
“陈姜余。”窗帘被拉上了。陈姜余知道知迦楠要开口了。
知迦楠那双曾经带着阳光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麻木和痛苦,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朵。
“陈姜余,我以前叫珈北,是珈北……”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缓慢而艰难地诉说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我五岁的时候,妈妈跳楼自杀了,爸爸酗酒,经常打我……十五岁那年,他把我送进了‘江城学生管制学校’,那不是学校,是地狱,是噩梦开始的地方……”陈姜余听着。
知迦楠开始讲述在那所学校里的日子,讲述教官的体罚,同学的霸凌,讲述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和肮脏的水,讲述被锁在厕所里的夜晚,讲述被抢走食物后的饥饿。每说一句,他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
陈姜余的脸色越来越沉,握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紧。他知道知迦楠有过不幸的童年,却没想到,那不幸竟然如此惨烈。他心疼地将知迦楠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无声地安慰着他。
“然后,柏肆沉出现了……”知迦楠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知迦楠突然开不了口,许久后才说“他是富二代,有特权,教官都对他毕恭毕敬。进去三个月后,他在浴室里……他……”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羞耻和痛苦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继续:“从那以后,他经常找我,在浴室,在寝室,在教室……我不敢反抗,不敢说出去,因为没有人会信我,我没有证据……”陈姜余又哭了,为什么知迦楠一直说没有证据……
“我每天都活在恐惧里,生怕哪一天他会杀了我。我想逃,可那所学校像监狱一样,根本逃不出去。我只能默默忍受,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离开那里……”
“十九岁那年,我终于出来了。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大学,改名为知迦楠,我以为我可以摆脱过去,重新开始……直到今天,我又见到了他,他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的嚣张,那样的残忍……”
知迦楠埋在陈姜余的怀里:“我好怕,我怕他会报复我,我怕那些噩梦会再次上演……我没有证据,我拿他没办法。他有照片有视频,他当年让我签了一份协议,签了他就无责。我签了”陈姜余手一抖。“因为他说,如果我不签,他就人他的人轮我。”十几个字,知迦楠仿佛耗尽了力气。
陈姜余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内心的绝望,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他从不知道,知迦楠这些年看似阳光开朗,其实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那些伤痛像刻在骨头上的烙印,从未消失。
那一刻,陈姜余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是一名警察,本该相信法律,相信证据,可当法律无法给爱人带来公正,当证据被黑暗掩盖,他愿意化身修罗,为他劈开这深渊。可他不能这么做,他有爱人,有知迦楠。
接下来的日子,陈姜余一边悉心照顾知迦楠,帮他缓解心理压力,一边开始调查柏肆沉和那所“江城学生管制学校”。他利用自己的职权,调取了当年学校的相关档案,走访了曾经在那里待过的学生。
大多数学生都对那段经历讳莫如深,不愿提及,可在陈姜余的耐心劝说和承诺下,终于有几个人愿意站出来作证,讲述了学校里的体罚、霸凌,以及柏肆沉的恶行。他们的证词,和知迦楠的讲述相互印证,拼凑出了那所学校的罪恶全貌。
同时,警察还查到,柏肆沉这些年靠着家里的势力,一直逍遥法外,甚至还涉嫌其他违法犯罪活动,只是都被他的家族用钱和权力压了下去。而当年“江城学生管制学校”的领导和教官,也都靠着关系,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学校,有的甚至还在其他地方担任要职。
掌握了这些证据后,警察和陈姜余开始整理材料,递交给检察院。可柏肆沉的家族势力庞大,很快就动用关系进行干预,案件的进展变得异常缓慢。柏肆沉甚至还托人带话给陈姜余,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看着知迦楠因为案件进展缓慢而日渐消沉,甚至再次出现了自杀的倾向,陈姜余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那天晚上,知迦楠又做了噩梦,他在梦里尖叫着挣扎,嘴里不停喊着:“没有证据。没有证据!”陈姜余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一遍遍说着:“我在,别怕,我会保护你。”
直到知迦楠平静下来,沉沉睡去,陈姜余才轻轻放开他,眼神变得无比冰冷。他查到,柏肆沉有一个私人别墅,里面藏着他多年来的“收藏品”——包括当年在“江城学生管制学校”里,他拍下的那些侮辱、虐待学生的照片和视频。这些,都是他用来炫耀和威胁别人的资本。
第二天,警察开始搜查那所别墅。别墅的第二层。
打开相册的那一刻,陈姜余的眼睛瞬间红了。照片上,知迦楠穿着单薄的校服,脸上满是恐惧和绝望,被柏肆沉和他的跟班肆意凌辱。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陈姜余的心脏。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知迦楠有多痛苦,有多无助。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将所有的相册和硬盘都装进证物袋里,他要将这些附加在以知迦楠为主的学生的痛苦斩断。
同时警方找到了柏肆沉涉嫌违法犯罪的证据,以及“江城学生管制学校”的罪恶真相。法庭上,柏肆沉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大屏上展示无数打了马赛克的照片,所有受害者的脸被抹去,唯独柏肆沉的脸格外清晰。知迦楠看着这些照片,这是他曾经最害怕的东西。人证上场,“他柏……我出去的两天前,他突然让我签一份协议。叫珈北协议,是他的脱罪协议……”
知迦楠张大了眼,羞耻感爬上了心头。“珈北。珈北……”陈姜余猛得抬头,他不敢看这些罪证,不敢看到知迦楠绝望的双眼,因此罪证是由张队负责。与此同时,张铃和何敬心中一股气愤。
“珈北协议无效。”审判长说着。突然,知迦楠站了起来,他的眼泪挂在脸颊,“你拿我的名字当协议名称……”曾经的痛苦他好像又经历了一遍。顿时,一片死寂。“那又如何……珈北”柏肆沉笑了起来。陈姜余死死抱住知迦楠,眼里一片杀意。
最终,江辰因为强奸罪、故意伤害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江城学生管制学校”的领导和教官也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分别被判处不同年限的有期徒刑。
判决下来的那天,知迦楠站在法院的门口,看着天空中明媚的阳光,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轻松的笑容,眼底的乌青也仿佛消失。
“迦楠,我们回家。”
“好。”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耀眼。那些黑暗的过往,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终将在时间的冲刷和爱人的陪伴下,慢慢愈合。知迦楠知道,他的新生,真的来了。而陈姜余也明白,守护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余生最重要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