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汗珠，顺着苏晚苍白的鬓角滑落，砸在泛黄陈旧的账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江南暮春的雨淅淅沥沥，缠绵得令人心烦，却洗不去她脑海里那片粘稠猩红的噩梦。
又是那个梦。
无边无际的血色，浓得化不开，铁锈般的腥气塞满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
父亲苏明远温润带笑的脸在血雾中陡然扭曲，惊骇的瞳孔里映出狰狞的刀光。
母亲凄厉的呼喊被生生扼断。
丫鬟小荷才十五岁，圆睁着空洞的眼，手里还死死攥着给她新买的、没来得及戴上的绢花。
滚烫的血溅在脸上，黏腻，带着生命迅速流逝的微温。
府邸雕梁画栋的廊柱在熊熊烈焰中呻吟、断裂，毕剥作响，吞噬着苏家百年积攒的繁华与数十条鲜活的人命。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苏晚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灭顶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暂时压下。
三个月了。
自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将富甲江南、乐善好施的苏家一夜之间化为修罗焦土，只余下她这个因去临镇查核一笔蹊跷盐引账目而侥幸逃脱的孤女，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她不再是苏家那个只需拨弄算盘、笑看云卷云舒的大小姐苏晚。
她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从地狱爬回来的幽灵。
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账册上。
这是苏家最后三个月最重要的一批货物往来明细，父亲出事前几日，曾无意间提及这批货“水很深”，让她务必细查。
她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记录，最终，停在了一笔数额巨大、标注为“北地玄铁”的交易上。
买家：京畿卫戍营。
经手人：一个模糊的代号——“黑鹞”。
交割地点：金陵城外废弃的青龙渡口。
时间：就在苏家灭门前三天。
玄铁？卫戍营的军需自有朝廷规制渠道，怎会通过苏家这样的民间巨贾私下采购？还是如此敏感的战略物资？这“黑鹞”又是谁？
这笔账，做得看似天衣无缝，流转清晰，但苏晚浸淫商道多年，天生的敏锐让她嗅到了浓重的阴谋气息。
这像一条淬了毒的线，一端缠在苏家倾覆的废墟上，另一端，隐没在京城那片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之中。
冰冷的恨意再次翻涌，几乎要将她冻僵。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藏在左袖内衬里的坚硬物件——那是父亲在她及笄时赠予的玄铁算盘，仅有巴掌大小，通体乌黑，触手生寒。
十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就巧妙地嵌在算珠的凹槽内，淬着见血封喉的“碧磷”。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武器，也是支撑她活下去、寻找真相的冰冷支柱。
“笃、笃、笃。”
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打断了账册里弥漫的血腥气。
老管家福伯佝偻着背推门进来，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刻着丧主之痛和深深的疲惫。
他身后跟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男人，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小姐，”福伯的声音嘶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客人，说有大买卖，指名要见您。我拦不住…”他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警惕。
苏晚迅速敛去眼中所有情绪，只余下商人的冷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经历巨变后的脆弱与戒备。
她将账册不动声色地合拢，指尖拂过冰凉的玄铁算盘边缘，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的黑影。
“贵客临门，不知有何指教？”她的声音清泠，像碎玉落在冰面，听不出悲喜。
黑衣人并未答话，只是缓缓抬起头。
帽檐下的阴影退去，露出一张极其年轻却异常冷硬的脸。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薄唇紧抿，毫无血色。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罕见的浅灰色，像蒙着冬日河面的薄冰，冰冷、空洞，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便弥漫开来，屋外缠绵的雨丝仿佛都被冻住了。
他的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直直刺向苏晚，在她颈间短暂停留了一瞬——那里贴身悬挂着母亲留下的凤纹古玉，温润的玉质此刻也仿佛被那目光冻得沁凉。
随即，他的视线移开，扫过她面前合拢的账册，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一笔交易。”男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涩、冰冷，毫无起伏，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买你的命。”
空气瞬间凝固。福伯骇然失色，下意识要挡在苏晚身前。
苏晚心脏猛地一沉，袖中手指瞬间扣紧了冰冷的银针。
买命？是灭口的人终于找来了？还是…另有所图？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指尖感受着玄铁算盘熟悉的棱角带来的刺痛感，这痛楚让她保持清醒。
“哦？”她微微挑眉，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笔寻常的丝绸生意，“不知苏晚一条残命，价值几何？又不知，买家是谁？”
灰眸男人对她的反应似乎毫无意外，依旧面无表情。
他伸出同样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是随意地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乌木令牌，上面阴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图案，獠牙毕露。
看到那令牌的瞬间，苏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认得！就在父亲书房暗格深处，压在那封语焉不详的求救信下，有一张同样兽首图案的残破拓印！
父亲当时神色凝重，只匆匆说了一句“若见此物，速离江南，往北…”，后面的话，被突如其来的访客打断了。
这是线索！直指京城，直指那深藏幕后黑手的线索！
“这个，”灰眸男人声音依旧平板无波，“是定金。”他手腕一翻，令牌消失不见。
紧接着，一枚足有十两重的金锭，被他随意地抛向苏晚面前的桌面。
“铛啷！”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金锭在账册上滚了半圈，耀眼的金光与她面前记录着血案疑云的墨字形成诡异的对比。
“三日后，子时，”男人冰冷的视线再次锁住苏晚，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皮肤，“金陵城外，十里亭。有人等你。若想知晓‘黑鹞’是谁，若想亲手为苏家四十七条亡魂…讨个公道，便来。”
“黑鹞”！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苏晚心上！
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袖中的银针险些脱手。
这个人…他不仅知道那笔致命的玄铁交易，更知道那个隐秘的代号！
他到底是谁？是仇敌派来引她入彀的饵？还是…黑暗中递出的一把复仇之刃？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恨意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死死盯着那双浅灰色的、毫无人气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或伪装的痕迹。
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记住，只你一人。”男人最后丢下一句，毫无留恋地转身。
黑色斗篷如夜色般卷过门槛，融入门外阴沉的雨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枚沉甸甸的金锭，和满室令人窒息的冰冷与谜团。
雨声似乎重新灌满了耳朵，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福伯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不能去！这分明是龙潭虎穴！那些人…那些灭了苏家的人…”
苏晚没有动。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桌上那锭刺眼的黄金上，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
指甲缝里似乎又萦绕起梦中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父亲、母亲、小荷…一张张染血的脸在眼前晃动。
线索…“黑鹞”…公道…
冰冷的玄铁算盘紧贴着腕间的皮肤，寒气丝丝缕缕渗入血脉。
袖中的银针，淬毒的尖端在幽暗中泛着一点致命的碧芒。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江南暮雨潮湿的凉意和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肺腑。
再抬眸时，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杏眼里，所有的惊疑、恐惧、脆弱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淬了寒冰般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玉白的指尖伸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金锭。
金子沉甸甸的，像一颗凝固的心脏。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天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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