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清晨，惯常是死水一潭的寂静。可今日，这片沉寂却被一种躁动不安的、如同蜂群嗡鸣般的窃窃私语打破了
“诶诶诶，你听说了吗？好像有位半界的大人，来我们冥界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声音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诶？真的假的？那我们岂不是有机会去人间了？”旁边的人立刻凑了上来，眼睛瞪得溜圆，死气沉沉的脸上罕见地泛起了红光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哎呀……被倒塌的房梁压了三天三夜，想想就害怕……终于啊，终于看到盼头了！”另一个裹着陈旧头巾的妇人拍着胸口，语气里混杂着对过往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憧憬，“那位大人呢？在哪儿？！”
“是啊是啊！只要能让咱去那极乐世界，什么代价我都能给！！”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挥舞着手臂，脸上的表情近乎癫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不知从何处起源的流言，如同拥有生命的瘟疫，在短短时间内就席卷了这片区域。冥界那永恒铅灰、仿佛蒙尘的天空，似乎也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集体性的狂热期盼而显得明亮、稀薄了几分，透出一种虚假的、病态的活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向了冥界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如何不起眼？它甚至背靠着光秃秃的、毫无生气的黑色山壁，远离任何意义上的城市中心，荒凉得连最无所事事的游魂都懒得在此徘徊。而就在这里，静静地矗立着一栋建筑
那是栋古香古色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木质的结构透露出岁月的沉淀感，与冥界常见的现代风格建筑格格不入。一圈低矮的木质栅栏将它松松地围住，圈出了一方小小的院落
只是，那门楣之上，悬挂的匾额并非“开业大吉”之类的喜庆词句，而是用一种歪歪扭扭、却带着股顽劣劲儿的笔法，写着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早死早超生
匾额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若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专业团队，值得信赖，也是歪歪扭扭的
………半界的大人都不会写字吗？
这里，便是“尘寂斋”
顾名思义，是一家售卖纸钱、纸元宝、香烛等殡葬用品的铺子。据说也兼卖些冥界特有的草药，虽然大多被懂行的人私下认为“没什么实际用处”，但胜在寓意不错——给上辈子死了的自己烧点钱，权当是个念想，安慰一下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魂灵
此刻，这间“殡仪馆”门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那低矮的栅栏。然而，诡异的是，这群激动不已的魂灵，却都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阻挡着，挤挤攘攘地停留在距离栅栏门一米开外的地方，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这里的气场过于强烈
那并非杀气或恶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死亡本身的寂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威压的冰冷气息。它像一道无声的结界，将外界的喧嚣与狂热隔绝，也让院内那栋小楼显得愈发神秘莫测。院落里似乎种着些看不真切的植物，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散发着幽微的、不祥的蓝光
“…就是这里吗？”人群中，一个声音带着迟疑响起，打破了前方短暂的寂静
“看着……没什么不同啊……”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就是个……殡仪馆啊……”那语气，仿佛无法将眼前这阴森古怪的铺子，与传说中能通往极乐世界的“半界大人”联系起来
“那位大人真的在这吗？…看着…好像是骗人的吧…”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迅速萌芽
就在这议论声渐起，人群开始有些骚动不安的时候——
一只手，从密集的人群中，突兀地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看起来颇为有力的手。肤色是健康的米白色，与周围那些魂灵普遍苍白或灰败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五根修长的手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戒面并非金银宝石，而是一块质感奇特的黑色玉石，那黑色浓郁得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玉石内部似乎有细微的、如同骨骼般的天然纹理，透着一种古朴而神秘的气息
他……一定挺有钱的。 这是看到这戒指的大多数人，心中瞬间闪过的念头，能在冥界佩戴如此不凡饰物的人，绝非普通魂灵，而且…
还是五个啊！五个！
那只戴着骨玉戒指的手，随意地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动作谈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人群像被分开的潮水，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缝隙。所有好奇、探究、怀疑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到了这只手的主人身上
那人穿着一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棕色粗布斗篷，宽大的帽子几乎将他的整个头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下，让人无从窥视其容貌
他站定，面对着躁动的人群，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极其洪亮、甚至带着点市井商贩般热情洋溢的嗓音，大声喊道：
“客观老爷们！”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像平地一声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好奇、期盼，齐刷刷地落在了这个神秘的、身穿斗篷的身影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在万众瞩目之下，那人抬起手，不紧不慢地，将头上那顶宽大的斗篷帽子，向后摘去
帽子滑落，首先露出的，是一头略显凌乱的棕色短发，发质看起来有些硬挺，紧接着，人们注意到，在他左侧鬓角处，竟垂着一根细小的、编得十分精巧的棕色发辫，那辫子不长，尾梢恰好落在他清晰的锁骨位置，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的气息
然而，所有这些细节，在他抬起头，将整张脸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那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一道伤疤
一道极其狰狞、堪称可怖的伤疤，贯穿了他的左半张脸
那伤疤从左侧下颚线开始，以一种蛮横而残酷的姿态，斜斜地划过他的鼻梁（令人惊奇的是，那只眼睛似乎完好无损），撕裂脸颊，最终消失在右侧眼睛下方结束。伤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的凸起肉质，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久地匍匐在他的脸上，与他右边还算清俊的轮廓形成了惨烈而刺目的对比
真吓人啊…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一些胆小的甚至不敢再看，悄悄移开了视线
而这带着骇人伤疤的青年，似乎对众人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浑不在意。他脸上没有任何局促或恼怒，反而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堪称“标准”的、带着八颗牙齿的营业式笑容。只是这笑容，在那道伤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张扬，甚至带着几分邪气
他不再理会人群，转身，轻松地挤开最后几个挡在栅栏前的人。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他走动间，他脑袋两侧的耳垂上各悬挂着的耳坠正在轻轻晃动。那耳坠的样式很特别，是一串用细密红线编织成的流苏，色泽鲜艳如血，在他棕色的发丝和骇人的伤疤旁摇曳，格外刺眼
他走到“尘寂斋”那扇低矮的、仿佛一推就开的木栅栏门前，停下脚步，再次面向人群，双手叉腰，脸上那标准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用更加洪亮、甚至带着点戏谑的语气朗声道：
“尘寂斋开门大吉，要不要买点纸钱啊老爷们？量大从优，定制墓志铭享受八折！给上辈子的自己烧点，下去也好打点打点，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呢！”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与他自身容貌极不相符的、近乎荒唐的活力
他就是，观往生
这间古怪殡仪馆的伙计，也是那流言中，可能与“半界大人”相关的、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物
人群依旧沉默着，看着他，看着他那道伤疤，看着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看着那“早死早超生”的匾额，以及匾额后那栋沉寂的、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小屋子
希望的泡沫似乎并未破裂，但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恐惧与不确定的茫然，开始在所有魂灵的心中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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