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那寂静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下来,与方才沸反盈天的喧嚣形成了荒诞的对比。只有冥界那永恒的风,不知疲倦地吹过光秃的山壁,发出低哑的呜咽,像是在为这场闹剧伴奏
观往生脸上那标准得如同面具般的灿烂笑容,终于在这片无声的注视下,裂开了一丝尴尬的缝隙。他嘴角抽动了两下,发出两声干涩的、毫无笑意的“呵呵”声,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滑稽
他不死心,往前蹭了一小步,试图拉近距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他那骇人的伤疤和耳畔摇曳的血色流苏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诶诶,老爷们,别干站着啊,这外面风大,灰也大,进来坐坐呗?喝口忘川草泡的茶,清热去火,平心静气……”
他眼珠子转了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杀手锏,音量又拔高了些,带着点神秘的诱惑
“我们……我们还卖情报!对!情报!冥界大小事,往生教最新动态,甚至……咳咳,”他压低声音,故作玄虚,“关于某些‘特殊存在’的传闻,你想知道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说着,他几乎是病急乱投医般,随机伸手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妇女的手腕。那妇女原本正偷偷打量他脸上的疤,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观往生那双此刻努力瞪大、试图营造出“真诚无辜”效果的眼睛——尽管那效果在伤疤的映衬下大打折扣。妇女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想拼命把手抽回来
他……过于热情了。这热情在此刻凝重的氛围里,显得如此突兀和格格不入,甚至透出一股可怜的意味
就在观往生抓着妇女的手,进退两难之际——
“小伙子啊…”
一个苍老却带着急切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观往生身上,转向了发声者——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魂灵
“那位大人在吗?”
简单直接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魂灵被暂时压抑的渴望闸门
人群“轰”地一声,再次变得嘈杂起来,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他们仿佛终于抓住了最关键的核心,忽略了观往生所有的推销和表演,一股脑地围拢上来,无数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期盼火焰,死死地盯住观往生,将他围在了中心
“对啊对啊!那位半界的大人呢?!他在哪里?”
“要什么代价?你说!我把住了三百年的房子卖了够不够?!”
“小伙子你说话啊!告诉我们大人在哪儿!”
“求你了,带我们见见大人吧!”
七嘴八舌的追问,如同潮水般将观往生淹没。他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从容和热情,在这真实的、灼热的渴望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几分无助
他下意识地、求救般地,将目光投向了“尘寂斋”那扇紧闭的店门,投向了门内那随风轻轻飘动的、半透明的白色纱帘之后
人群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那纱帘
纱帘素净,质地轻薄,在从门缝窗隙透出的微风中缓缓拂动,如同幽灵的呼吸。而就在那纱帘之后,隐约地,似乎勾勒出一道笔直、安静的……人影轮廓
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像拥有巨大的魔力
“在里面!大人在里面!!”
不知是谁激动地喊了一声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人群彻底沸腾了,理智被狂热的期盼烧灼殆尽。他们不再满足于围困观往生,而是像决堤的洪水,一窝蜂地试图冲破那低矮的栅栏,涌向店门,想要亲眼目睹、亲自恳求那位能改变他们命运的“半界大人”!
栅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混乱将起的刹那——
“各位”
一道声音,从店门内,纱帘之后,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可以说有些低沉,却像一道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所有躁动的火焰。它平静,淡漠,不携带任何明显的情绪——没有恼怒,没有威慑,也没有丝毫的热情,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告知
“门外等候”
四个字,简简单单
然而,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那股原本从“尘寂斋”内部弥漫出来的、无形的冰冷气场,仿佛骤然增强了数倍。它不再仅仅是让人望而却步,而是化作了一种实质性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墙壁,将所有人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分
人群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嘈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他们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大声出气,只能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门,那飘动的纱帘
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风吹纱帘的细微摩挲声
不多时,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纱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色苍白的手,轻轻拨开
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从帘后踱步而出
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鞋面干净,一尘不染,踩在店门内略高于院落的木地板上,悄无声息
视线向上,是一条材质普通的深色裤子。再往上,则是一件颇具现代科技感的白色立领外套,面料挺括,线条利落,与这古香古色的店铺环境形成了奇特的混搭。外套并未完全扣紧,里面是一件很普通的黑色工字背心,紧贴着身躯,清晰地勾勒出主人虽不壮硕却绝不单薄、蕴含着力量的肌肉线条,也露出了大片脖颈和锁骨区域的皮肤——
那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病态的苍白,与他身上那种沉静的力量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脖子上,佩戴着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古玉。那玉颜色深红,如同凝固的鲜血,形态古朴,看不出具体雕琢何物,只是静静地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最后,当他的面目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时,空气中似乎响起了一片极其细微的、倒抽凉气后又强行压抑下去的声音
那是一张很……标准的青年脸庞。五官端正,线条清晰,组合在一起,称得上清俊,却绝无半分传说中“半界大人”应有的威严、神秘或压迫感。他的脸颊两侧,各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很深的黑痣,对称地点缀在颧骨下方,为他平淡的表情增添了一丝奇异的、难以捉摸的气质
凌乱的黑色半长发,似乎疏于打理,只是随意地在脑后束成了一个很小的、松垮的高马尾。马尾辫的上方,并非发簪或头绳,而是……斜斜地插着一柄长度仅如手掌、以红线缠绕、造型古朴的微型铜钱剑。那剑既是发簪,又像是某种奇特的饰物。用来束发的,也并非寻常发带,而是两根鲜红色的、细细的丝绦,它们并未系紧,就那么随意地垂落下来,搭在他白色的外套肩头,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这人……怎么看,也不像那位手握权柄、能决定灵魂去向、威严莫测的“半界大人”啊!
人群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死寂不同,其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怀疑,以及一种被戏弄了的茫然。刚刚燃起的、近乎疯狂的希望之火,被这过于“普通”甚至有些“怪异”的现身,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观往生似乎对时烬的突然出现也感到一丝不可思议,眼神里掠过一抹极快的诧异,但转瞬即逝,快得无人能捕捉。他立刻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个箭步蹿到了时烬身边,十分熟稔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时烬的胳膊,然后对着下方呆若木鸡的人群,大声宣布,语气里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炫耀:
“这位!就是咱们‘尘寂斋’的老板,时烬!”
“……”
人群最后的期待,彻底粉碎
希望的泡沫无声破灭,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泛起。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然后,如同连锁反应,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不是向前,而是向后。他们脸上写满了失望与无奈,摇着头,窃窃私语着,开始三三两两地、如同退潮般,转身离开了这个让他们空欢喜一场的院子。原本水泄不通的门口,迅速变得空旷起来,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希望与失望的复杂气息
时烬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平淡地注视着那些离去的、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得意,也无愧疚
就在人群即将完全散尽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尚未走远的人的耳中:
“今日开门大吉,店内存放的所有纸钱,打一折”
话音落下,那些原本已经迈出院子、满脸失望的魂灵们,脚步猛地一顿
一折?
几乎是白菜价!
虽然去不了人间极乐,但给上辈子的自己烧点几乎白送的纸钱,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安慰?至少,不算白来一趟?
沉默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下一刻,刚刚散去的人群,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呼啦”一声又涌了回来!这一次,他们不再关注时烬是不是什么“半界大人”,也不再询问什么代价,目标明确地冲向了店内堆放纸钱的角落,生怕动作慢了抢不到这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我要这一沓!”
“那边的金元宝!给我留点!”
“别挤别挤!是我先看到的!”
场面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火爆”,只不过主题已经从“追寻极乐”变成了“抢冥币”
观往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随即脸上乐开了花,也顾不上维持形象了,屁颠屁颠地跑到柜台后面,手脚麻利地开始收钱、找零,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哎哎哎,排队排队!都别急,货……管够!” 只是他眼神闪烁,似乎有点心虚
不多时,店里积压了不知多久、几乎快落满灰尘的纸钱和元宝,被抢购一空。抢到的心满意足地抱着“战利品”离开,没抢到的则唉声叹气,再三确认明天是否还有优惠后,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喧嚣终于彻底平息
“尘寂斋”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只是空荡荡的货架和地上凌乱的脚印,昭示着不久前的疯狂
观往生一屁股坐在柜台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大把零零碎碎的冥币,眼睛亮得如同发现了宝藏的孩童,兴奋地数着:“一个、两个……嘿嘿,发财了发财了……” 他数完一遍,又意犹未尽地从头再数,然后回头看着一直静立在案边,仿佛置身事外的时烬,语气里充满了由衷的佩服:
“还是你有办法呀,时老板!这么多年的陈年老货底子,终于被清空了!哈哈哈!”
原来……那些被抢购一空的,是很久之前进的、几乎卖不出去的积压货
时烬没有看他,只是走到那张宽大的木案后,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之前放下的药材和玉杵,继续他被打断的研磨工作。闻言,他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侧脸在店内昏黄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沉静,与观往生的兴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观往生也不在意他的冷淡,把钱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像只慵懒的大猫,手脚并用地爬到案几对面,毫无形象地趴在了冰凉的案面上,下巴抵着桌面,歪着头,看着时烬那双稳定而灵巧的手摆弄着那些干枯的草药
看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用一种带着点好奇、又有点促狭的语气,压低声音问道:
“对了,神棍,”他用了这个时烬一定会生气的称呼,“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位‘大人’呢?”
时烬研磨药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眼皮,给了观往生一个极其平淡的、仿佛在说“你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的眼神,那眼神里,还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
“你觉得呢?”他反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观往生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讪讪,但立刻又嬉笑起来,自以为是地给出了答案:“哎呀,指定是我们半界大人故意隐瞒实力嘛!我都懂,我都懂!”他一副“我看透你了”的表情,用手比划着,“虚荣心而已嘛,想保持神秘感!扮猪吃老虎!小说里都这么写!我也有啊,我以前还幻想过自己是……”
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一个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哎哟!”观往生夸张地叫了一声,捂住脑袋,抬起头,正好对上时烬收回的、拿着那柄微型铜钱剑的手——原来刚才是用这个敲的他
时烬将铜钱剑重新插回发间,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的无奈似乎加深了一分
观往生撅起嘴,气呼呼地瞪着他:“臭神棍!又打我头!晚上不给你做饭了!!饿着你!”
时烬对于这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药材上,仿佛那才是世间最值得关注的事物
店铺内,只剩下玉杵与药钵轻轻碰撞的、规律而清脆的声响,以及观往生在一旁不甘心的、小声的嘟囔。窗外的冥界天空,依旧是一片永恒的、毫无希望的铅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