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日子,并非总是充斥着如清晨那般荒诞的喧嚣与抢购。那不过是永恒时间长河中,偶尔溅起的一朵浑浊浪花。更多的时候,“尘寂斋”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所包裹,如同冥界绝大多数角落一样,沉沦在缺乏变化的灰调日常里
然而,无论是时烬还是观往生,都清楚地知道,这种“平常”是何等的脆弱与表象。他们的根,并不完全扎在这片看似稳固的冥界土地。他们的过往,纠缠于一个更为诡异、更为破碎的维度——半界
观往生仰躺在院子里的那张老旧竹制躺椅上,椅子随着他身体的重量,发出规律而催眠的“吱呀”声。他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页泛黄且边缘卷曲的古籍,封面的字迹早已模糊难辨。书页遮挡了冥界那永恒不变的、缺乏温度的铅灰色天光,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但他并未入睡
思绪,正不受控制地纷飞、沉坠,逃离了此刻的院落,猛地扎进了那段关于半界的、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之中
那里,没有“日子”的概念
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四季更迭,甚至没有清晰可辨的时间流逝感。有的,只是无数破碎的、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又强行拼接在一起的空间
上一刻,你可能置身于一片永恒的、风雪呼啸的纯白荒原,呵气成冰;下一步,却可能踏入一片凝固在盛夏正午的沙漠,炽热的光线从无法确定来源的方向投射下来,将沙砾烤得滚烫;再一转身,或许又会闯入一座倒悬的、哥特式尖顶城市的阴影之下,那里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在空荡的街道间回响
光明与黑暗在那里并非交替,而是随机分布、斑驳杂陈的碎片。可能某一区域永远沐浴在一种来源不明的、冷冽的幽蓝光芒中,而紧邻的另一片区域,则是连灵魂都能吞噬的、绝对的漆黑
时间和空间都是割裂的,错乱的,仿佛一个巨大而失败的实验场,或者某个至高存在漫不经心时遗落的、残缺的梦境
那就是他们之前全部的生活。穿梭于这些碎片之间,遵循着半界自身混乱而危险的法则。作为摆渡人,他们拥有在这些碎片中相对自由行走的能力,但也时刻感受着那种无处不在的、空间本身的不稳定性和……虚无感
自从在那个被他视为“活地狱”的家族中,被时烬带走,并最终选择留在半界,成为与他同样的存在后,观往生一度觉得,那样的生活……仿佛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那里没有令人窒息的家族规则,没有需要时刻隐藏真面目的麻木,没有那些投向他的、混合着怜悯与畏惧的复杂目光。在半界,他的伤疤无需掩饰,他的过往无人追问,他可以是他自己,哪怕这个“自己”是破碎时空中的一个游荡者
只是……感觉几十年如一日罢了
不,甚至不是“如一日”,而是仿佛凝固在了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瞬间。那种永恒的、缺乏参照的停滞,有时比冥界这至少还有昼夜模糊交替、还有魂灵来来往往的“日常”,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
直到……
观往生猛地坐了起来,脸上盖着的古书滑落,“啪”地一声掉在他的膝盖上,他也浑然不觉。他眉头微蹙,眼神失去了焦距,投向院落角落里那几株散发着幽微蓝光的忘川草,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答案来
他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摩挲着自己下巴上那道狰狞伤疤的末端,粗糙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集中了一些
直到最近,冥界有些不对劲
往生教那些狂热的信徒,最近像打了鸡血一样,到处鼓吹、甚至组织普通居民去“做好事”。扶老魂灵过马路(如果冥界那永远灰扑扑的街道也算路的话)、帮邻居修缮破败的房舍、无偿分享那些味道古怪的冥界食物
这本身,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可以说,给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注入了一丝难得的、虚伪的“暖意”
但是……不对劲
观往生的直觉,如同经过残酷训练的猎犬,嗅到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隐藏着某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时烬也发现了,并且点明了关键——他们仿佛带着目的
一个清晰而统一的目的
人间
这个词汇,像一颗投入观往生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却并非向往,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不解
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的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是,传说那里是极乐世界,阳光明媚,没有痛苦。可在他看来……
观往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的天际,虽然被院墙和山壁阻挡,但他知道,在那个方向,存在着冥界唯一通往人间的官方通道——往生崖。他曾无数次站在那界限分明之处,眺望过那个传说中的世界
在他的记忆里,那边确实有光,一种……橙黄色的、过于温暖甚至显得有些刺眼的光。光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粒子在浮动、跳跃,像是有生命一般。除此之外呢?除了那过于饱满、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除了那被光芒模糊了的、摇曳的绿色轮廓……还有什么?
也没什么不同的吧
他收回目光,再次抬起头,望着冥界这片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灰色天空。他缓缓举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对着那虚无的天空,仿佛想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在丈量
一种荒谬的感觉,悄然浮上心头
好像……摆渡人的身份,在这里,在冥界,很受人尊敬啊
那些魂灵,为了见到传说中的“半界大人”,可以如此狂热,可以倾尽所有。他们看向他和时烬(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时烬的身份)那隐秘的、带着敬畏与期盼的眼神……
可是明明
观往生的眼神,骤然变得晦暗不明,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浓稠的墨汁。那里面翻涌着自嘲、讽刺,以及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自我厌恶
明明……我们就是索取别人最重要东西的人
手握权柄,冷漠地收割着这些灵魂最珍贵的一切
尊敬?真是天大的讽刺
就在这阴郁的思绪即将把他吞没的瞬间——
“观往生”
时烬的声音,从店铺内部传了出来,平静,淡漠,一如既往,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将他从自我沉沦的泥沼中拉扯了出来
观往生浑身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晦暗的想法全都压回心底深处,然后才应了一声:“来了!”
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与往常无异的随意,踢踢踏踏地走进了屋子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清苦气味和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时烬正坐在那张宽大的木案之后,案上除了惯常的药材和工具,还多了一样东西
观往生在门廊与店堂交界处习惯性地坐下,那是他常待的位置,既能看清店内全貌,又不会过分靠近时烬的工作区域。他歪着头,用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惫懒和戏谑的语气问道:“咋啦神棍?又有啥棘手的药方搞不定了?还是算账算糊涂了?”
时烬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封额外的物件上——那是一封信
信封是冥界常见的、质地粗糙的暗黄色纸张。吸引观往生目光的,并非信封本身,而是封口处用来密封的火漆印
时烬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地将那封信,推到了案几靠近观往生的这一侧
观往生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在目光触及到火漆印的瞬间,如同被冰冻般凝固了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瞬间抽空,变得粘稠、冰冷,几乎令人窒息
那火漆印的颜色,是暗红色的,如同干涸的血液
印徽的图案,异常清晰——一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环抱、托举着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那双手的线条勾勒得十分用力,指节分明,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执着与力量。而那朵太阳花,花瓣舒展,向着并不存在的太阳,绽放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充满生命力的姿态
这个图案……
观往生的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脸上的伤疤,在这一刻也仿佛变得更加狰狞刺目
他甚至不需要拿起信,不需要询问
他认识这个印记
这是……铭记会
观往生的目光落在那个太阳花火漆印上,先前所有的戏谑、慵懒乃至片刻前的阴郁自我审视,都在瞬间褪去,冻结成一层深不见底的寒冰
那朵被双手环抱的太阳花,在他眼中并非代表着光明与希望,反而像是某种亵渎神圣的、包裹着蜜糖的剧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伪善气息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指尖在触碰到粗糙信纸的刹那,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封信带着无形的尖刺。最终,他还是将它拿了起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沿着火漆印的边缘,撕开了信封
果然
就在信封被拆开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个预设的禁忌法术,那暗黄色的信封无火自燃,幽蓝色的火苗倏地窜起,如同贪婪的舌头,迅速舔舐过纸面,几乎是呼吸之间,便化作了一小撮灰黑色的余烬,簌簌飘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只留下一张材质奇特、泛着暗金色泽的信纸,以及其上用殷红如血的墨水书写的笔迹
那红色,刺目得如同刚刚流淌出的新鲜血液
时烬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端起手边那杯早已温凉的茶,凑到唇边,极其平静地啜饮了一口,热气模糊不了他脸上惯常的淡漠。他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看来,我们不久又要换住处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引信,瞬间点燃了观往生压抑在冰冷外表下的、翻涌的愤怒与深沉的绝望。他没有立刻爆发,而是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纸,逐字逐句地读着那血红色的文字
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的脑海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握着信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那坚挺的暗金色信纸,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褶皱
当他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并未出声,但那信息已如同毒液般注入他的意识,积攒到顶点的情绪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那动作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狠厉,仿佛揉碎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某个仇敌的咽喉。他的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剧烈地跳动着,与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形成了残酷而诡异的呼应,使他此刻的面容,竟透出一种如同从地狱爬出的、盛怒的撒旦般的骇人气势
“……凭什么?”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被压抑到极致的咆哮感
“我们为什么要躲着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一次又一次?!”
时烬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茶杯,拿起一旁的小茶匙,从某个陶罐中舀出些许观往生并不认识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干枯草药,不疾不徐地添入桌上的小茶壶中。那是能安神静心的药材,但他的动作,在此刻观往生眼中,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平静与……漠然
“因为…”
时烬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解释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的道理
“就该这样”
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像是一桶油,彻底浇在了观往生心头的怒火之上。他猛地扬起手,将那个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狠狠掷向房间角落那个用于取暖兼烧水的小火炉
纸团精准地投入跃动的火焰中,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随即被橘红色的火舌迅速吞噬,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了更细微的灰烬,与炉中的炭火融为一体
观往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吞噬了信纸的烈火,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那光芒灼热、疯狂,仿佛他内心燃烧的怒焰
“为什么……”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钉在时烬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绝
“不能杀了他们?”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在逼迫对方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你有办法的吧?杀了他们。你可是……你可是……”
他的话语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想要点明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却从不轻易宣之于口的身份与力量
“叩”
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打断了观往生未尽的、可能危险的话语
是时烬的食指,在坚硬的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
仅仅一下
没有蕴含任何力量,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封住了观往生的所有言语。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瞪着时烬,胸口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时烬抬起眼眸,平静地回视着他那燃烧着怒火与痛苦的眼睛
“他们人多” ,时烬陈述着第一个事实,语气客观得像是在评估一场战争。“而且,作为摆渡人,”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没必要起无谓的争端”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观往生消化这些话的时间,然后,才缓缓地、清晰地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最能刺痛观往生的一句:
“而且,他们的理念,也没错”
“没错?!”
观往生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痛楚
“对!我承认!他们是没人去过人间!他们想打破这该死的轮回!打破这个骗局!这很伟大!很崇高!”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尖锐的嘲讽和更深沉的痛苦
“但是我们呢?!”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手指用力地指向地面,仿佛在指着他们脚下这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家”
“我们就该死吗?!就因为我们是这轮回规则的一部分?就因为我们是他们眼中维护这‘骗局’的帮凶?!我们就活该被他们像追杀猎物一样,从一个地方驱赶到另一个地方,连片刻的安宁都不配拥有吗?!”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哽咽,那双向来闪烁着不羁或戏谑光芒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占据。他望着时烬,眼神里不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的祈求
“时烬…” 他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颤抖,“我求你了…做点什么吧…我们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颓然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宽阔的肩膀垮塌下来,整个人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无助笼罩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观往生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从时烬的方向传来
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复杂难言的情绪
“作为摆渡人,” 时烬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也像是在试图安抚观往生,“我们的职责,或者说,我们被赋予的‘权能’,是帮助他们重返人间,返回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伊甸园”
他的话语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近乎虚无的缥缈感
“他们不信,也正常”
“他们要杀了我们,打破这秩序,也很正常”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后靠去,倚在了身后那面作为装饰的、绘制着晦涩符文的木质屏风上。他的目光,平静却深邃地落在观往生低垂的头上
“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杀人解决的”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就像你之前那样,对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观往生内心某个被封存的、黑暗的盒子。他身体猛地一僵,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发白,最终,却还是无力地松开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沉默了下去
所有的愤怒、不甘、祈求,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的、源自过往的无力感所取代
时烬看着他这副模样,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了观往生身边
他伸出手,并没有做过多的动作,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的温柔,拍了拍观往生那低垂着的、显得有些凌乱的头顶
“我会找办法的,观往生”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不必太在意”
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像是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了观往生冰冷的心底
观往生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深,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嘟囔着,那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和深深的眷恋:
“我…不想回半界那个地方……那里太压抑了……支离破碎的……我喜欢这里…时烬……”
这里,指的是这间看似普通、却承载了他们短暂安宁的“尘寂斋”,指的是冥界这片尽管灰暗、却至少拥有相对稳定时空的角落
时烬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观往生的肩膀,望向了店门外那片被栅栏围起来的、小小的院落,以及院落外冥界那永恒不变的、铅灰色的天空
他沉默着,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衡量着什么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观往生身上,用一种极其罕见的、明确表达了自己情感的语气,轻声说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