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抹了把眼角的泪,把沈二喜的信贴身收进粗布衣裳,烟卷儿在指缝间燃到过滤嘴,火星子蹭着掌心的老茧。“你们俩是活菩萨啊,”他拍着夏冬青的手背,褶皱里藏着半世纪的风,“俺舅走那年,俺才七岁,我娘说等他的信儿,等得门槛都磨平了……”
夏冬青的指尖蹭过胸口风衣内袋——里面还塞着狗蛋那封沾着草屑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却把“娘”字写得特别重。他望着远处隐在薄雾里的万人坑方向,喉结动了动:“老支书,您听说过万人坑最近的事儿吗?前儿个我路过,听见里面有……”
“万人坑?”老支书的脸突然煞白,烟卷儿“啪嗒”掉在地上,火星子钻进土缝,“那地方邪性得紧!上礼拜二柱家娃去采野蒜,绕到坑边儿,回来就烧得说胡话,喊‘好多手抓我脚腕’!”他扑过去攥住夏冬青的胳膊,指甲盖儿泛着青灰,“你们可别去啊——解放前有个穿黑和服的人说过,那坑底压着个‘怨王’,是被日本人钉在棺材里活埋的,怨气能吞活人!”
娅的手悄悄按上腰间的星月玉佩,指尖泛起淡金的光——她能感觉到,老支书嘴里的“黑和服”不是别人,正是安倍邪一。“老支书,”她蹲下来捡烟卷儿,声音放得轻,“那阴阳师眉骨是不是有道疤?”
老支书眯起眼回忆,突然打了个寒颤:“对!对!就像被刀劈过,红肉翻着……他当时站在坑边儿画符,嘴里念叨着‘怨气化煞’,吓得村民们三天不敢出门!”
夏冬青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他想起红雾山青铜鼎里的黑香,想起狗蛋说“黑衣服人念咒疼得要命”——所有的线索都拧成了一股绳,勒得他心口发闷。“是安倍邪一,”他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他在红雾山布锁魂阵,现在又去万人坑下诅咒!”
娅站起身,风衣下摆扫过脚边的蒲公英,绒毛飘进风里:“我们去看看。”
“可是……”
“红雾山的怨灵能活,万人坑的也能,”娅转头看他,眼底浮着层碎光,“你说过,要帮他们等。”
夏冬青的鼻子发酸。他摸了摸右眼角的朱砂痣——那里还留着刚才送信时的暖,像妹妹小时候攥着他的手睡觉的温度。“走,”他抓起娅的手,指尖带着点抖,“再晚,就来不及了。”
万人坑的雾比红雾山浓十倍。夏冬青踩着碎砖往坑边走,雾气裹着他的脚踝,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甲盖儿抠进肉里。娅跟在后面,指尖的金光撕开一条窄缝,露出坑边的土——黑得发亮,沾着黏糊糊的红渍,像凝固的血。
“冬青,小心!”娅突然拽住他的后领,夏冬青踉跄半步,低头看见脚边的土在动——一只枯槁的手从土里伸出来,指缝里塞着烂树叶,正往他鞋跟抓。
右眼角的朱砂痣猛地发烫。夏冬青盯着那只手,眼前突然炸开一段记忆:穿粗布衫的女人抱着三岁的孩子,被日本兵踢下坑,她的指甲盖儿扒着坑沿翻了起来,喊着“小福!小福!”,然后被土块砸中后脑勺,手还保持着抓的姿势,指缝里夹着孩子的小布鞋……
“是王桂香婶子,”夏冬青蹲下来,轻轻握住那只手,指尖传来刺骨的冷,“1937年12月13号,她抱着小福被活埋,死前还把孩子往土里塞,说‘别让鬼子看见’。”
那只手突然颤了颤,慢慢松开,缩回土里。土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像落在玻璃上的雨:“我的小福……我的小福哇……”
夏冬青抬头望去,万人坑的雾气里浮动着无数影子——穿补丁衫的老人、光脚跑的孩子、抱着包袱的妇人,他们的半透明身体上缠着黑色咒纹,像蛇一样爬动,每动一下就冒出股黑烟。“这些是安倍邪一的束缚咒,”他指着一个孩子的胳膊,咒纹泛着暗紫的光,“他把怨灵锁在坑里,不让他们投胎,这样怨气就会越积越重。”
娅伸手碰了碰一个老人的影子,咒纹突然暴涨,裹住她的手腕,疼得她皱起眉:“比红雾山的锁魂阵更毒——这咒会啃食魂体,最后把他们变成没有意识的凶灵。”她挥了挥手,金光炸开,咒纹消散,“阵眼在坑底的棺材里,也就是老支书说的‘怨王’。”
夏冬青的拳头攥得发白。他看着王桂香的影子——咒纹已经爬满她的脖子,眼睛里的绝望像针一样扎进心里。“我去破阵,”他站起身,拍掉裤腿的土,“你帮我挡着周围的怨灵。”
娅想说“太危险”,但看见他眼底的光——像红雾山破阵时那样,像送张强的信时那样,像当年赵吏说“冬青是块暖魂的玉”时那样——她把话咽回去,掏出张符纸贴在他后颈:“这是赵吏留的冥界的安魂符,能防怨气入体。”
坑底的泥土软得像棉花。夏冬青踩着土往下走,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黑土沾在裤腿上,散着股腐叶的腥气。娅跟在后面,金光在她周围织成个保护膜,把扑过来的怨灵影子挡在外面。
“就在前面,”夏冬青突然停住,指着坑底的土堆,“我能看见棺材——上面有安倍邪一的咒符。”
土堆上盖着块破麻袋,掀开后露出口黑檀木棺材,棺盖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符,是用黑狗血混朱砂画的,干成了暗褐色,像结了层痂。棺材周围的土在蠕动,无数只枯手从土里伸出来,抓着棺盖,发出指甲挠木头的刺耳声。
“是怨王在引他们,”娅的声音有点发颤,“这些怨灵想救他,因为他是第一个被活埋的,也是最惨的。”
夏冬青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棺盖上的咒符。指尖传来刺痛,像被蜂蛰了一下,他的右眼角朱砂痣亮起,眼前浮现出棺内的景象:穿青布长衫的男人,双手被铁钉钉在棺板上,眼睛睁得滚圆,嘴角流着黑血,脖子上挂着块和田玉——刻着“福”字,和王桂香怀里孩子的玉佩一模一样。
“是李福生,”夏冬青轻声说,“小福的爹,1937年给游击队送信被抓,日本人把他钉在棺材里,说‘让你跟游击队一起死’。”
娅的手心泛起金光。她按在棺盖上,咒符开始冒烟,发出滋滋的响声:“我来破咒,你稳住怨魂!”
夏冬青站起来,对着围过来的怨灵影子大喊:“我是来帮你们的!安倍邪一在害你们,我能救你们!”
王桂香的影子突然飘到最前面,她怀里的孩子泛着淡光,小手上还攥着半块糖:“你……你能让我见福生吗?”
夏冬青的眼泪掉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像棉花糖一样软,可是却没有一丝温度:“能,我能。”
就在这时,棺盖“轰”的一声飞起来!里面的男人坐直身体,眼睛红得像血,双手的铁钉还插在棺板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谁?谁在破我的咒?”
“是我,”夏冬青往前迈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叫夏冬青,我来帮你找王桂香,找小福。”
男人的吼声突然停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王桂香怀里的孩子,声音突然软下来:“小福?是小福吗?他的额角有颗痣……”
“是!是!”王桂香扑过去,手指穿过男人的身体,却还是拼命往前凑,“福生,我抱着小福等了你七十三年!”
男人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砸在棺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们……”
夏冬青的右眼角朱砂痣亮起,他伸手摸了摸男人的肩膀——咒符的痕迹正在消散,露出下面青紫色的淤伤。“你没错,”他说,“错的是日本人,是安倍邪一。”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那是王桂香的记忆,她用烧过的木炭在地上写的“福生,等你”,“你看,她从来没怪过你。”
男人的身体开始发光。他伸手抱住王桂香和孩子,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泛着暖金色的光:“冬青兄弟,谢谢你……”
棺盖慢慢合上。周围的怨灵影子发出欢呼声,他们身上的咒纹纷纷碎裂,像落在地上的星光。夏冬青看着他们——王桂香抱着小福,李福生牵着她的手,老人拄着拐杖,孩子蹦蹦跳跳——朝着坑口的阳光飘去,眼泪掉在黑土里,砸出个小坑。
娅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手帕。夏冬青擦了擦脸,抬头看见坑口的阳光,突然笑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奈何桥边等?”
娅望着那些远去的影子,轻声说:“会的——赵吏说过,执念消了,就能在奈何桥边等想见的人。”
夏冬青摸了摸怀里的信——里面还有狗蛋的、李福生的、王桂香的,所有没寄出去的思念。他抬头看向天空,阳光穿过雾气,照在他的右眼角,朱砂痣泛着淡红的光,像颗永远不会灭的星。
“我们回去吧,”他对娅笑,“还有更多的信要寄,更多的人要等。”
风里带着青草的香,没有了雾气的腥气。娅跟上他的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清瘦,却像棵小白杨,站在风里,能暖化最浓的怨。
坑口的阳光很暖,照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红雾山在阳光下清晰起来,像个卸下重担的老人,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