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

十八岁生日过后，叶渠总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凉意。

那并非因为窗外北京的秋意，而是某种来自身体内部、更深层的冰冷。那种重度躯体化带来的游走性神经痛，像幽灵一样在她体内徘徊。尤其在解雨臣又一次用那种无可挑剔却疏离的语气对她说“不要多想，好好休养”之后，她的太阳穴便开始突突直跳。

自行调整好的心态？或许吧。至少在退学后的九个月里，叶渠没有再伤害自己，也能对着黑瞎子甚至王盟哥露出没心没肺的傻白甜笑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层阳光开朗的糖衣之下，某些东西正悄然变质。

契机出现在杭州的一家旧书店。叶渠无意中触碰到了一张残破的拓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下一秒，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眼前仿佛有无数古老的符号和画面碎片炸开。她甚至不用看清上面的文字，一个清晰的认知就撞入脑海：“西周中期，族徽变体，与‘终极’祭祀仪轨存在第三类关联……”

她猛地缩回手，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她明明从未接触过这些。

恐惧比头痛更先攫住心脏。那种洞察力，那种不受控制涌入的信息，就像设定里描述的“信息过载”的前兆，但这次，它来得如此平静，又如此确凿。

回到解家在杭州的宅子，叶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疯狂地回忆。一年一年往前推。十九岁的现在，十八岁在高中崩溃的边缘，十七岁解雨臣送她的那只亲手修复的古董花瓶……十岁，他教她唱第一出戏，她笨拙地跟不上调子……

然后，记忆的河流在七岁那年的七月，戛然而止。

不是模糊，是彻底的空白。就像有人用橡皮，将她人生前七年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唯一的例外，是五岁那年，那个起夜的晚上，她遇见了解雨臣，给他包扎，他停留的三天……只有这四天的记忆，清晰得如同昨日。

太清晰了。清晰得不正常。

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会起夜？她从小就没有起夜的习惯。

为什么孤儿院夜里会上锁的医务室，那天她能轻易推开？

为什么纱布和药品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还有，在那之前，她为什么要翻墙逃离孤儿院？一个七岁的孩子，哪来的勇气和计划？而她流落街头的那几天，活动的范围，为什么就那么巧，能被解雨臣的车灯照见？

一个个问号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神经。神经痛又开始在四肢游走。

叶渠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泼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水滴顺着脖颈滑落，带来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颈项，那里，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

但叶渠知道，当生理或情绪极度不适时，那里会浮起黑色的霍家实验室标志。这是烙印，是实验品编号，是她与非人过往连接的证明。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它的存在。

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解雨臣，问王胖子叔叔，甚至试探过黑瞎子。他们总是打着哈哈，要么说“小孩子别想那么多”，要么用各种话题岔开。黑瞎子在她追问时，推了推墨镜，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说：“小叶儿，有些答案，找到了未必是好事。”

解雨臣呢？

他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兄长，解家的当家人。人前是风华绝代的“解语花”，台下是冷静果决的布局者。他对她很好，无微不至，但这种好，像被精心计算过剂量。他会因为她跟别人（尤其是男性）稍微亲近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冷意，然后用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管束”她。他的温柔是真的，叶渠感觉得到。但他藏在体面下的控制欲，以及那更深层的、独自承担一切的孤独，她也看得分明。

她的洞察力，不仅对古物，更对人心。她看穿他完美面具下的疲惫，看穿他布局中为了引蛇出洞而故意留下的、可能会伤及无辜的漏洞。她不是那个只需要被他保护的“傻白甜妹妹”了。

“哥，”一次晚饭后，叶渠看着解雨臣微微蹙起的眉头，直接问道，“我七岁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动作一顿，放下餐具，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烧糊涂了，很多事不记得也正常。”

“那为什么我记得五岁遇见你的事？”她紧盯着他。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深不见底的平静：“因为那对你来说很重要。”

“那场大病，是在霍家实验室里生的吗？”叶渠几乎是用尽力气，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猜测。

空气瞬间凝固。

解雨臣的眼神锐利了一瞬，快得几乎捕捉不到，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但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谁跟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

“没有人跟我说什么！”情绪猛地失控，头痛骤然加剧，像有锥子在凿她的颅骨，“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我碰到那些拓片，那些知识就自己跑进我脑子里！我的身体这么差，动不动就过敏就生病！还有我这里……”她指着自己左侧颈项，那里似乎开始隐隐发烫，“有时候难受的时候，这里会发烫，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怪物？是不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工具？”

后面的话她没能问出口。视野开始天旋地转，冷汗涔涔而下。耳鸣尖锐作响。

解雨臣立刻上前扶住她，他的怀抱依旧带着清冷的檀香，但手臂却收得很紧。叶渠听到他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别胡思乱想。”他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柔和，“那些都不重要。你现在是叶渠，是解雨臣的妹妹。”

可她是吗？

那个她为自己选择、象征着与过去决裂的姓氏，真的能彻底斩断那些被安排好的命运吗？

叶渠被他抱回床上，疼痛和精神的透支让她昏沉睡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

从五岁那场“相遇”，到七岁雨夜的“重生”，再到如今对古老秘密的天然洞察……这一切，都是一条被精心设计好的路线。

而握着画笔的，不止一方，或许……也有解雨臣。

她必须找到答案。

哪怕答案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因为被蒙在鼓里的痛苦，远比知晓真相的残酷，更让她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