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化七年,仲春寅时,京城尚在沉睡。
镇北王府的涵光院内,值夜的婆子刚换下将尽的灯烛,廊下悬挂的青铜风铃在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个提着羊角灯的小丫鬟踏着露水穿过回廊,灯影在青石板上摇曳,惊起了栖息在玉兰树上的早莺。
"世子昨夜又咳了半宿。"年长些的丫鬟低声对同伴说,"染青姐姐守了一夜,方才才去歇着。"
正房内,慕容止从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星空下,三颗排列奇特的星子格外明亮。睁开眼时,喉间还残留着梦中的凉意,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世子可是又梦魇了?"染青匆匆从外间进来,熟练地挽起鲛绡帐。她伸手探了探慕容止的额温,触手一片冰凉,不由蹙眉:"今日庄小姐要来,世子可要保重身子才是。"
慕容止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天色:"把我的《山海图志》备在书房吧。"
染青应了声是,心下暗叹。世子自幼体弱,平日里连起身都要人搀扶,唯独庄小姐来访这日,总要强撑着精神读书习字。她仔细为他披上外衫,触到他单薄的肩胛,不由红了眼眶。
此时的将军府却是另一番光景。
庄天枢天未亮就醒了,赤着脚跑到窗前看星星。乳娘追进来为她披上外衣,嗔道:"小姐这般贪凉,若是着了风寒,今日还怎么去王府?"
"我在找慕容哥哥说的北斗七星呢!"小姑娘指着天际,"他说最亮的那颗就叫天枢,和我的名字一样!"
卯时正,将军府的马车驶入王府角门。庄天枢抱着锦盒跳下车,樱草色的织金缎裙在晨光里漾开涟漪。早有婆子等在垂花门前,见她来了连忙行礼:"庄小姐安好,世子正在书房等候。"
穿过抄手游廊时,庄天枢忽然停下脚步。廊下新挂的鸟笼里,两只画眉正在啄食。她踮脚看了会儿,从荷包里掏出松子糖,小心地放进食槽。
"小姐心善。"引路的婆子笑道,"这是王爷前日得的,说是给世子解闷。"
"慕容哥哥才不喜欢关在笼子里的东西呢。"庄天枢摇头,"他常说,要是身子好些,定要去塞外看苍鹰。"
书房门开着,慕容止正临窗而坐。晨光透过支摘窗,在他月白色的杭绸直裰上投下细碎光斑。他手中捧着《山海图志》,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外。
"慕容哥哥!"
听见这声清脆的呼唤,慕容止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真切的笑意。庄天枢快步走到书案前,神秘兮兮地揭开锦盒。十二个瓷娃娃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爹爹从江南带回来的'十二月花神'!你看正月的梅花花神,像不像前日在梅林见到的那个姐姐?"
慕容止伸手欲取,宽大的袖摆却不慎带倒了药盏。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出来,迅速在月白衣袖上洇开痕迹。
"哎呀!"庄天枢惊呼着取出绢帕。就在她低头擦拭的瞬间,目光忽然定在慕容止的左颊上——晨光斜照,将他耳垂下方三颗呈三角排列的小痣照得格外清晰。
她的小手停在半空,怔怔地望着那三颗痣。慕容止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问:"怎么了?"
庄天枢回过神,小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隐隐发烫。她想起今早更衣时,乳娘看着她胸前的三角痣痕说:"小姐这胎记生得稀奇,倒像是天上星子的排列。"
"慕容哥哥..."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你听说过星痣的传说吗?我娘说,有些人天生带着星星的印记,是前世未尽的缘分..."
染青端着新煎的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两个孩子头挨着头,庄小姐的小手正轻轻比划着什么,世子耳根泛着罕见的血色。
"...娘亲说这是星星的祝福。"庄天枢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等我长大了,就给哥哥看我的印记。"
慕容止垂眸看着衣袖上的药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这时窗外传来叠翠的呼唤,说是王妃请庄小姐去挑珍珠。庄天枢应了声,仔细收好瓷娃娃,临出门前又回头道:"慕容哥哥要按时喝药,明日我再来查你功课。"
待那抹樱草色消失在月洞门外,慕容止仍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染青将药盏递到他手边,轻声道:"庄小姐这般活泼,倒让院子里添了不少生气。"
药汁苦涩,慕容止却品出一丝甘甜。他想起方才庄天枢比划时认真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颊的星痣。这三颗自出生便相伴的印记,今日忽然有了不同的意义。
而此时穿过抄手游廊的庄天枢,正轻轻按着左胸。隔着织金缎料,三颗同样排列的星痣隐隐发烫。她想起离府时娘亲的叮嘱:"世子身份尊贵,你不可太过放肆。"可方才慕容止苍白的笑容总在眼前晃动,让她心里酸酸涩涩的。
垂花门前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悠悠飘落在她肩头。庄天枢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叠翠:"你说,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
叠翠被她问得一怔,还未答话,就见小姑娘提起裙摆向前跑去,发间珍珠在春光里划出明亮的弧线。
涵光院书房内,慕容止终于端起药盏。染青正要上前伺候,却见他忽然抬头:"去把鸟笼撤了吧。"
"世子?"
"画眉该生活在山林里。"他望着窗外振翅的麻雀,声音很轻,"就像天枢......不该被关在四方院子里。"
染青心中微震,垂首应下。她看着世子将药汁一饮而尽,忽然觉得,这个自幼被汤药浸泡的孩子,心里藏着比大人还深的心思。
日影渐移,书房里的《山海图志》翻到了"北斗"篇。慕容止的手指轻轻点着"天枢"二字,窗外忽然传来清脆的鸟鸣——是庄天枢临走前悄悄打开鸟笼的那对画眉。
暮色四合时,王府各处渐次亮起灯火。慕容止靠在窗边,望着天边初现的星子。他想起白日里庄天枢说的话,指尖不自觉地描摹着颊边的星痣。这三颗自他记事起就有的小痣,今日第一次让他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世子,该用晚膳了。"染青轻声提醒。
慕容止却恍若未闻,忽然问道:"染青,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染青一愣,随即笑道:"世子怎么想起问这个?奴婢只听老人说过,有些人天生带着前世的印记..."
"印记..."慕容止喃喃自语,目光又投向夜空。那颗名为"天枢"的星子正在北方熠熠生辉。
而在回府的马车里,庄天枢正借着车窗透进的月光,看着胸前三颗排列奇特的痣痕。她想起今日在书房看见的,慕容止颊边那三颗一般无二的小痣,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欢喜与惆怅。
"小姐今日在王府玩得可好?"叠翠为她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
庄天枢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叠翠,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两个人,带着一模一样的星星记号?"
叠翠笑道:"小姐又说孩子话了。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庄天枢却抿嘴笑了,小手轻轻按着胸前的星痣。这个秘密,她要好好守着,就像守着春天第一朵绽放的玉兰花。
这一夜,两个孩子的梦里都出现了星光。慕容止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浩瀚的星海中,三颗星子在他身边环绕飞舞。庄天枢则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星星,与另外两颗星子紧紧相依,在夜空中排列成熟悉的三角形状。
次日清晨,慕容止醒来时,枕边放着一枚玉兰花笺,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今日要查功课。"他握着花笺,唇角不自觉地扬起。而将军府里,庄天枢正对镜梳妆,特意选了件领口绣着星纹的衣裳。
春风依旧吹拂着王府的玉兰花,但有些东西,已经从这一刻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