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化七年,夏至方过,连日的闷热到底酿成了一场疾雨。雨点急促地敲打在涵光院的青瓦上,溅起细密的水雾,将满院蒸腾的药气也浸得愈发潮湿清苦。廊下的铜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惊得栖息在芭蕉叶下的雀鸟扑棱着翅膀四散飞走。
慕容止独自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碧绿欲滴的芭蕉叶,眼神有些涣散。前日贪凉多用了半碗冰镇梅子汤,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此刻虽已退烧,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连抬手翻书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染青端着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他又在望着窗外发呆,不由轻叹一声。她将药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取过一碟蜜饯金桔推到他手边,"世子好歹用一口,去去嘴里的苦气。"
慕容止摇了摇头,目光仍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中。这般天气,她大约是不会来了。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掠过,就听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带着点喘的清脆嗓音:"慕容哥哥!"
他倏然抬眼,只见一个樱草色的身影提着裙摆跑进院门,身后跟着慌慌张张撑伞的叠翠。主仆二人俱是半身湿透,庄天枢的发髻都有些散乱了,几缕湿发贴在额前,可她怀里却紧紧护着个紫竹小提篮,那篮子被她用衣袖遮得严严实实,竟是半点未湿。
"这样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慕容止忍不住坐直了些,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答应今日要来查你功课的呀!"庄天枢将篮子递给迎上来的染青,自己就站在廊下拧着裙摆的水,笑嘻嘻地道,"再说,我猜你定是又不好好喝药,特意来盯着你的。"
她说着走进来,带着一身湿润的草木清气,很自然地凑到慕容止榻前,伸出小手探上他的额头。那微凉的指尖触在皮肤上,让慕容止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嗯,烧是退了。"她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又皱着鼻子在空中嗅了嗅,"这药不对。"
一旁的染青讶异道:"庄小姐,这是太医令开的方子,怎会不对?"
"方子是对的,但火候差了。"庄天枢转身打开自己带来的提篮,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慕容哥哥眼下是虚热内蕴,外感风寒。太医令的方子太燥,该用文火慢煎一个半时辰,泄了火气,才能不伤根本。这药气浮而不沉,定是火急了。"她将瓷瓶递给染青,"这是我看着他们用银铫子文火煎了两个时辰的,姐姐喂他喝这个。"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连煎药的火候都清清楚楚,莫说染青,连慕容止都怔住了。他只知道这个妹妹喜欢摆弄药材,常看她捧着厚厚的医书,却不知她已通晓至此。
染青依言倒了药出来,那药汁色泽沉静,气味也比方才那碗醇和许多。慕容止接过药碗,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他垂眸,看着深褐色的药汁里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耳边是庄天枢絮絮的叮嘱:"喝完药要吃颗金桔,但不能多吃,不然待会儿该吃不下茯苓饼了……听说西街新开了家点心铺子,他家的茯苓饼做得极好,我特意让叠翠去买来的……"
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苦味依旧在舌尖蔓延,但喉间却回味出一丝奇异的甘甜。
雨势渐小,转为淅淅沥沥的雨丝,轻轻敲打着窗棂。庄天枢却不急着走,搬了个绣墩坐在他榻前,果真一本正经地考校起他的功课来。从《山海图志》里的奇珍异兽,问到《千字文》里的典故,慕容止一一答了,她便拊掌笑说"慕容哥哥真厉害"。
问到一半,她忽然"呀"了一声,从袖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头是几片干枯的叶片,形状奇特,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
"慕容哥哥你看,这是我在西郊山上找到的,书上说它叫'星见草',只在夏至前后开花,夜里会发出微光呢。"她将叶片递到他眼前,眼神亮晶晶的,"可惜我去的时候花都谢了,只采到叶子。等明年,我们一起去山里看好不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治你咳嗽的灵药!"
她的发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脸颊因奔跑和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说起这些草药时,整个人都在发光。慕容止看着她,心头那点因困于病榻而生的郁气,竟一点点散了下去。他伸手接过那片枯叶,指尖摩挲着叶脉。
"好。"他听见自己说,"等明年,我们一起去。"
窗外雨声潺潺,屋内药香氤氲。染青悄悄退到外间,将空间留给这两个孩子。她看着世子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的血色,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客人。
这时,庄天枢又从提篮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茯苓饼。"慕容哥哥,你快尝尝,还热着呢。"
慕容止接过一块,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他不由自主地又咬了一口。庄天枢看着他吃,自己也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来。
"其实..."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前几日偷偷看了《本草纲目》,上面记载了一种叫做'玉露丸'的方子,据说对治疗体虚咳嗽有奇效。只是其中几味药材极为难得..."
慕容止放下手中的茯苓饼,认真地注视着她:"什么药材?"
"需要百年以上的野山参,还有...生长在雪山之巅的雪莲。"庄天枢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这些很难找,但是我已经在拜托爹爹打听了。等找到这些药材,我一定能配出玉露丸来!"
慕容止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天枢。"
庄天枢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慌忙抽回手,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没什么...我是医者嘛,治病救人是应该的..."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慕容止望着窗外渐渐清晰的晚霞,忽然觉得,这缠绵病榻的夏日,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世子,庄小姐,该用晚膳了。"染青在外间轻声提醒。
庄天枢这才惊觉时辰已晚,慌忙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不然娘亲该着急了。"
慕容止点点头,目送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当那抹樱草色消失在院门口时,他忽然对染青说:"去书房把我的《本草纲目》拿来。"
染青惊讶地看着他:"世子,您这是..."
"我想看看,"他的目光依然望着庄天枢离开的方向,"她说的玉露丸,到底需要哪些药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那三颗星痣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染青忽然觉得,自家世子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而此时已经走出王府大门的庄天枢,也在回头望着涵光院的方向。她轻轻按着胸前那三颗发烫的星痣,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小姐,你在笑什么呀?"叠翠好奇地问。
庄天枢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在心里默默发誓:慕容哥哥,我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方法。一定。
暮色渐浓,王府内的灯笼次第亮起。慕容止靠在窗前,手中捧着那本厚重的《本草纲目》,认真地翻阅着。窗外的芭蕉叶上,雨珠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在为这个夏夜奏响轻柔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