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流火，京城却已提前感知到秋意。镇北王府的涵光院内，几株梧桐开始飘落黄叶，在青石板上铺就斑驳的痕迹。黄昏时分，细雨悄然而至，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中，连带着将药香也揉碎在潮湿的空气里。
慕容止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他近日咳疾又犯，整日闭门不出，连庄天枢来访时也只在书房相见。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让他想起前日天枢来时，发间别着的玉兰花被雨水打湿的模样。
"世子，该用药了。"染青端着药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他又在望着窗外出神，不由放柔了声音。
慕容止回过神，接过药碗。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却没有立即饮用，只是轻声问道："今日...庄妹妹可曾递消息来？"
染青抿嘴一笑："庄小姐派人来说，她新得了一本医书，明日要拿来与世子一同研读呢。"
慕容止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低头将药一饮而尽。药汁的苦涩让他微微蹙眉，染青连忙递上蜜饯，却见他摆了摆手。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慕容朔从宫中回来，径直来到涵光院。他站在月洞门外，并未立即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院内。细雨打湿了他的朝服，他却浑然不觉。今日在宫中，皇帝看似关切地问起世子的病情，字里行间却透着深意。
"王爷。"岑寂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这位在王府侍奉了三代的老嬷嬷声音低沉，"世子今日精神尚可，方才用了药。"
慕容朔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儿子寝房的方向："太医令今日来诊脉，怎么说？"
"还是那些话。"岑寂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不满，"说是先天不足，只能静养。开的方子也与往日无异。"
慕容朔冷笑一声，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想起宇文澈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提起"国本需固"，那些看似温和的话语里，藏着多少试探与算计，他再清楚不过。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厮杀更让人疲惫。
"兰羲呢？"
"王妃在佛堂，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慕容朔沉默片刻，终是抬步走进了院子。
寝房内，慕容止刚刚睡下。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慕容朔站在床边，看着儿子单薄的身形，心头涌起一阵刺痛。这个孩子，太像他的母亲了——同样的聪慧，同样的敏感，也同样的脆弱。
他伸手想为儿子掖一掖被角，却在触碰到那瘦弱的肩膀时猛地收回了手。这个动作惊动了浅眠的慕容止，他睁开眼，看见父亲站在床前，挣扎着要起身。
"躺着。"慕容朔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今日感觉如何？"
"劳父亲挂心，已经好多了。"慕容止轻声应答，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慕容朔的眼睛——他在等那个总是带着药香和笑语的身影。
"庄家那丫头..."慕容朔顿了顿，"是个懂事的孩子。"
慕容止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血色，却没有接话。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敲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她终究是庄家的女儿。"慕容朔的声音低沉下来，"你该明白，我们与庄家..."
"孩儿明白。"慕容止打断父亲的话，声音虽轻却坚定，"君臣有别，孩儿从未逾矩。庄妹妹...只是来为孩儿诊治的。"
慕容朔看着儿子过早成熟的面容，心头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道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可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最纯粹的感情往往是最奢侈的。他想起自己与兰羲的当年，若不是先帝赐婚，恐怕...
"王爷。"岑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庄将军来访，正在前厅等候。"
慕容朔看了眼儿子，见他已闭上眼睛假寐，便转身离去。在他转身的刹那，慕容止悄悄睁开眼，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不自觉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颊上那三颗呈三角排列的小痣。这是他与天枢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在这孤寂病中最温暖的慰藉。
前厅里，庄断鸿负手而立，看着墙上悬挂的北疆地图。听见脚步声，他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旅之人的飒爽。
"不必多礼。"慕容朔摆手，屏退了左右，"可是为了漕运的事？"
庄断鸿点头，眉宇间带着凝重："江南来的消息，漕粮亏空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宇文家恐怕已经把手伸进了户部。"
慕容朔冷笑："他们倒是迫不及待。边关将士还在饿着肚子，这些人就敢动军粮的主意。"
"末将已经派人暗中调查，只是..."庄断鸿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此事牵扯太广，末将担心会打草惊蛇。而且..."庄断鸿压低了声音，"宇文澈最近与北狄使者往来密切。"
慕容朔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看来他们是等不及了。"
两人在前厅密谈，而涵光院内，慕容止却辗转难眠。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轮被雨云遮蔽的月亮，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染青闻声赶来，却见他扶着窗棂，指缝间竟有血迹。
"世子！"染青惊呼。
慕容止摆摆手，示意她噤声。他用帕子擦去血迹，声音虚弱却冷静："不必声张，去请庄小姐明日过来一趟。"
"可是王爷那边..."
"父亲那里，我自有分寸。"
染青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终是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世子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左颊的星痣，这是他在思考或不安时惯有的动作。
与此同时，王府佛堂内，兰羲跪在佛像前，手中的佛珠缓缓转动。烛光映照着她依然美丽的侧脸，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忧色。岑寂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她身后跪下。
"王妃，世子方才又咳血了。"
佛珠骤然停住。
"庄小姐明日会来。"
兰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去把我那支百年山参取来，明日让天枢带回去。"
"可是那是陛下赏赐..."
"再珍贵的药材，也比不上止儿的性命。"兰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个孩子...是咱们王府的希望，也是我的命。庄家那丫头既然有心学医，就让她试试吧。"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涵光院的方向："止儿脸上的星痣...你可记得当年了无尘大师说过什么？"
岑寂恭敬地回答："大师说，这是天定的缘分，是福不是祸。"
"缘分..."兰羲轻声重复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夜深了，慕容朔独自站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漕运的卷宗，心思却飘向了别处。他想起儿子苍白的脸，想起妻子在佛堂里的背影，想起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作为镇北王，他不仅要守护北疆的安宁，更要在这诡谲的朝堂中护住自己的家人。
窗外，秋雨依旧绵绵不绝。慕容朔走到窗前，望着涵光院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想来儿子已经睡下。他却不知道，此刻的慕容止正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出神。
"世子，该歇息了。"染青在外间轻声提醒。
"染青，"慕容止忽然开口，"你说...父亲为何总是这般忧心忡忡？"
染青沉默片刻，方道："王爷肩负着整个王府，乃至北疆的安危，自然要比常人思虑得多些。"
"那...我这般病弱之躯，是不是让父亲更加劳神了？"
"世子千万别这么想。"染青急忙道，"王爷王妃最是疼爱世子，只盼着世子早日康复。"
慕容止不再说话，只是将手轻轻放在左颊的星痣上。那里，三颗小痣隐隐发烫，让他想起天枢说起医术时发亮的眼睛。若是他能好起来，是不是就能为父亲分忧了？
而此时将军府内，庄天枢也尚未入睡。她正在灯下翻阅医书，试图找到治疗咳血的良方。叠翠在一旁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小姐，该歇息了。"叠翠揉着眼睛劝道。
"再等等。"天枢头也不抬，"慕容哥哥的咳疾又犯了，我得尽快找到对症的方子。"
"可是世子有太医令诊治啊。"
"太医令的方子太猛了。"天枢摇头，"慕容哥哥的身子受不住那么猛的药性。我得找个更温和的方子。"
她说着，忽然眼前一亮："找到了！这个'润肺止咳汤'，用药温和，正适合慕容哥哥现在的症状。"
叠翠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小姐为何对世子的病这般上心？"
天枢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因为慕容哥哥是我的朋友啊。朋友生病，自然要尽力相助。而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联系。"
她说得坦然，眼神清澈见底。叠翠看着她纯真的笑脸，也将心中的那点疑虑抛开了。毕竟，两个孩子都还小，哪里懂得那些复杂的心思。
夜更深了，雨声渐歇。慕容止终于沉沉睡去，梦中他看见天枢拿着医书，笑着对他说："慕容哥哥，我找到治好你的法子了。"梦中的天枢指着他的左颊，又指指自己的胸口，笑得格外神秘。
而此刻的王府书房，慕容朔终于合上卷宗，对候在一旁的岑寂道："明日你去一趟庄府，告诉天枢那孩子，就说...世子很想念她带来的荷叶糕。"
岑寂微微一怔，随即会意："老奴明白。王妃方才也让老奴给庄小姐准备了些药材。"
慕容朔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渐渐停歇的秋雨上。这个秋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寒冷。但在这一片寒意中，却有什么正在悄悄生长。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将军府中，庄天枢正对着一面铜镜，轻轻抚摸着胸口那三颗与慕容止脸上如出一辙的星痣，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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