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劈开了夜的死寂。
陈川摸索着抓过床头柜上震动的源头,眼皮沉重地黏在一起。黑暗中,他看不清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只觉得这铃声尖锐得像在刮擦他的耳膜。他昨晚为了一个项目连续熬了两个通宵,此刻的疲惫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得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喂?”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搅扰的不满,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有一阵诡异的沉默,仿佛有人正透过听筒,在黑暗中无声地窥伺着他。
“喂?谁啊?说话!”陈川的火气上来了,他猛地坐起身,想看清来电显示。
就在这时,一个公式化的、毫无感情的男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锐利:“是李婉女士的丈夫陈川先生吗?这里是市局。请您立刻到朝阳大桥来一趟,您妻子……出了意外。”
“意外?”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陈川的头顶浇下,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睡意。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旁边,床的另一半空着,被褥早已冰凉,没有一丝人体残留的余温。
婉婉还没回来?
他这才模糊地想起,晚饭时李婉曾抱怨过,公司那个该死的“星尘”项目到了最后关头,今晚必须在公司通宵赶设计稿。他当时心疼地给她夹了一块排骨,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眼睛亮晶晶地说:“等这个项目奖金发了,我们就去北海道看雪!”
那些温馨的画面,此刻却像一根根尖刺,扎得他心脏生疼。
“什么意外?她怎么了?!”陈川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变得尖利,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能听到背景里隐约的风声、江水的呜咽,以及远处救护车单调的鸣笛声。“情况比较复杂,您先过来再说吧,在朝阳大桥中段。”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嘟嘟”的忙音,像一只催命的钟,在他耳边疯狂地回响。
陈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让他四肢发麻,浑身冰冷。他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因为动作太急,头重重地磕在了床头柜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像个疯子一样在黑暗中摸索,胡乱地套上一件外套,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凌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颗心在不断下沉,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陈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李婉的笑脸在眼前不断闪现。他们是大学同学,从校服到婚纱,七年的感情,她是他生命里的光,是他奋斗的全部意义。她那么开朗,那么热爱生活,怎么可能……
不,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或许是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了。对,一定是这样。他拼命地给自己打气,却无法抑制那股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名为绝望的寒流。
朝阳大桥很快就出现在视野里。整座桥被警灯旋转的蓝红光芒渲染得光怪陆离,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举行某种诡异仪式的祭坛。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站在桥边,拉起了长长的黄色警戒线。
陈川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尖锐的嘶鸣。他推开车门,踉跄着冲向警戒线。
“站住!这里是案发现场!”一个年轻的警察拦住了他。
“我是李婉的丈夫!我是陈川!”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眼睛因为恐惧而布满血丝。
一个穿着警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胸前的警号是075421。他打量了陈川一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稳得像一块石头:“你就是陈川?跟我来。”
陈川被他引着,穿过警戒线,走到了桥的中段。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江水腥气和金属冰冷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先生,请节哀。”警官指着桥栏外那片被灯光照亮、却依旧漆黑如墨的江面,“经过我们初步勘察,以及调阅桥面监控,确认李婉女士是于今日凌晨两点四十分左右,从这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独自跳下去的。目前搜救工作还在进行,但……水流很急,情况不容乐观。”
“跳下去?”
陈川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抓住警官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尖利得变了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婉婉怎么会自杀?她最近情绪很好,我们……我们昨晚还一起吃了晚饭,她还笑着跟我说要去北海道旅游!”
这些话卡在喉咙里,被眼前这荒谬绝伦的现实击得粉碎。
“我们理解您的心情。”警官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性,“但监控录像显示得清清楚楚。从她独自走上桥,到翻越栏杆跳下,整个过程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外力胁迫的迹象,也没有与人争执。”
监控……
陈川失魂落魄地顺着警官指的方向看去,桥头那个冰冷的、闪烁着红色指示灯的摄像头,像一只沉默而无情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它记录下了他妻子生命最后的、孤独的轨迹。
他瘫软下去,身体靠着冰冷的桥栏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望着桥下漆黑翻滚的江水,那里面吞噬了他的婉婉,吞噬了他全部的未来。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将他淹没,他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咒语,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回响。
接下来的几天,陈川如同置身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警方的搜救队在下游十公里处发现了一具被江水浸泡得严重变形的女性尸体。根据遗物——一条李婉从不离身的、他送的银质手链,警方确认了死者身份。
他被带去认尸。在停尸间那盏惨白得刺眼的灯光下,他看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肿胀、青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承受,猛地转过身,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那不是他的婉婉,绝对不是。他的婉婉是会笑的,是会生气的,是会抱着他撒娇的。而眼前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通知双方父母、筹备葬礼……陈川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处理着一切。岳母哭晕过去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抓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反复问:“小川,婉婉到底为什么想不开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他只能麻木地摇头,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家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亲戚们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烛和眼泪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整理李婉的遗物。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每一件物品,都能勾起一段甜蜜的回忆,然后又将他狠狠地摔回现实的地狱。
他打开她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她常用的护肤品、一本写满了工作心得的记事本,还有她那部白色的手机。
手机因为没电已经自动关机了。他找到充电器,插上。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时间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屏幕终于亮起。他输入密码——他们的结婚纪念日“0815”,顺利解锁。桌面壁纸是他们在马尔代夫海边度假时的合影,照片上,李婉穿着白色的长裙,笑得像个孩子。他的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他无意识地划开屏幕,点进了通话记录。
最近联系人列表里,排在最上面的,赫然是他的名字——“老公”。
但那个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让陈川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未接来电:老公 (97)
九十七个未接来电?
陈川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疯狂地啃噬。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这不可能。
那个晚上……警察说婉婉跳桥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分左右。而那个时间,他分明……分明一直睡在家里,睡在他们的床上!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因为连续加班,身体极度疲惫,在十一点左右就睡着了。临睡前,他还给李婉发了条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回了一个“快啦,老公先睡,爱你”的表情包。他笑着放下手机,一夜无梦,睡得异常沉,直到被那个凌晨三点的电话吵醒。
他怎么可能在沉睡中,给妻子拨打九十七个未接来电?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颤抖着手,点开那九十七个未接来电的详细记录。时间戳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张死亡倒计时的清单。
第一个电话,是凌晨一点十五分。
最后一个电话,是凌晨两点三十八分。
就在监控显示她跳桥前的两分钟。
每一个通话记录,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脑髓。
他僵硬地坐在床沿,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却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
那个晚上,他明明睡在她身边。
至少,他以为他睡在她身边。
那这九十七个来自“他”的未接来电,究竟是什么东西打来的?婉婉在生命最后的那一个多小时里,面对着这疯狂响起的、来自丈夫号码的电话,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恐惧?是绝望?还是困惑?这和她最终的纵身一跃,有没有关系?
逻辑开始崩坏,记忆变得可疑。他一直坚信不疑的事实,那个他在家中安睡的夜晚,被这九十七个未接来电彻底击碎,露出了背后漆黑、狰狞、无法理解的空洞。
陈川猛地站起身,在空荡安静的卧室里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熟悉的窗帘,熟悉的气味。但此刻,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谲而陌生的色彩。墙壁上挂着的他们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李婉笑得那么幸福,此刻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无知。
他必须弄清楚。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己,又到底在哪里。
他冲到客厅,抓起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不听使唤。他颤抖着点开通话记录,翻到那个噩梦般的日期——4月12日。
在凌晨一点到三点那个时间段,他的“已拨电话”列表里,空空如也。
一片空白。
没有一个拨出记录。
要么是手机记录被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或技术手段抹去了。
要么……那九十七个电话,根本不是来自他手中这部手机。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
陈川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和胃部的翻搅。他重新回到卧室,拿起李婉的手机,指尖冰凉,开始更仔细地翻阅。短信、微信、QQ……所有其他的通讯记录似乎都正常,没有异常的陌生人联系。相册里大多是她的自拍、工作资料、还有他们一起的生活照,直到最后几天。
然后,他点开了手机备忘录。
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没有命名的录音文件。
创建时间,正是她死亡的那个凌晨,一点零二分。
就在那串恐怖的未接来电开始之前的十三分钟。
陈川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没有任何犹豫,颤抖着点下了播放键。
先是一阵嘶嘶的电流底噪,夹杂着微弱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口鼻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喘息。那声音……即使经过了严重的扭曲和变形,他也能立刻听出,是婉婉!
她在哭?不,更像是……在挣扎?在极度的恐惧中试图呼喊,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绝望的、破碎的气音。
背景里,除了电流声,还有一种极其微弱,但规律存在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
像是水滴落在金属上的声音,又像是老式钟表走动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将手机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努力分辨着每一个细节。
呜咽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消失了。在一片死寂的空白之后,一个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不是婉婉的声音。
那是一个被刻意扭曲处理过的音调,分不清男女,冰冷、机械,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缓慢而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别信他。”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手机从陈川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他的耳畔,依旧回荡着那三个字,如同恶毒的诅咒,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别信他。
信谁?
那个晚上,在婉婉身边,在她接起那九十几个来自“丈夫”的电话时,在她按下录音键的生死关头……她听到的,看到的,是什么?
那个“他”,指的是谁?
是指那个在桥上“独自”跳下去的李婉所看到的、某个不存在的幻影?还是指……此刻正拿着这部手机,浑身冰凉,站在卧室中央的……他自己?
陈川缓缓抬起头,望向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惶、布满冷汗的男人的脸。
那是他的脸。
可此刻,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他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陌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还是“他”?
那个凌晨三点,睡在妻子身边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