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那张脸,陌生得让陈川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他猛地转过头,不敢再看。那个警告,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贴在了他的灵魂上。“别信他。”这个“他”,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和李婉之间最亲密的关系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床边坐下。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恐惧的时候。婉婉已经死了,而这个录音,这个诡异的电话记录,是她留给自己的唯一线索。他必须找出真相,为她,也为自己。
他重新拿起李婉的手机,再次播放那段录音。
“别信他。”
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敲击他的神经。他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构建那个夜晚的场景。
凌晨一点零二分,婉婉录下了这段音频。背景里有她的挣扎声和那个规律的“滴答”声。然后,从一点十五分开始,“他”开始疯狂地给她打电话。九十七个电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更像是一种骚扰,一种精神折磨。婉婉在那种极度的恐惧中,接到来自丈夫号码的电话,她会怎么想?
她会认为是自己打过去的吗?她会接吗?通话内容又是什么?
陈川点开了通话记录的详情。他发现,这九十七个电话,每一个的通话时长都是“00:00”。
未接通。
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如果对方的目的是骚扰,为什么在她不接的情况下,还如此执着地打了九十七个?如果对方是想传达某种信息,为什么不留言?
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我在这里”的、充满恶意的宣告。
他将录音文件通过蓝牙传到自己的手机上,然后删除了李婉手机里的播放记录。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必须被隐藏起来。他不能把它交给警察,警察只会把这当成一个悲伤过度的丈夫的臆想,或者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巧合。
他需要一个专业人士。
一个能从这段录音里,分析出更多信息的人。
他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赵磊。
赵磊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是一家顶尖科技公司的音频工程师,对声音处理和分析有着近乎痴迷的专业能力。
陈川立刻拨通了赵磊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赵磊睡眼惺忪的声音:“川子?你疯了吗?现在才早上六点!我昨天加班到三点!”
“老赵,出大事了。”陈川的声音沙哑而急促,“我需要你的帮助,立刻,马上。”
赵磊被他语气里的凝重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怎么了?你慢慢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陈川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你现在来我家,或者我去你公司。这件事……可能和婉婉的死有关。”
听到“李婉”的名字,电话那头沉默了。赵磊是他们俩共同的好友,也参加了李婉的葬礼。
“我马上过去。”赵磊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你在家等我。”
挂掉电话,陈川感到一丝久违的、来自同伴的支撑。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驱散了一些阴晦,但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他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个问题:如果我没有给婉婉打电话,那么,打电话的人是谁?
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陈川打开门,赵磊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他看到陈川苍白憔悴的脸,眉头紧锁:“到底怎么回事?”
陈川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他进来,然后反锁了门。
他将赵磊带到书房,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你先听这个。”
赵磊疑惑地接过手机,点开了那段录音。
当听到李婉那微弱而绝望的喘息声时,赵磊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立刻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仔细地分辨着背景里的每一丝声音。
录音播放完毕,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婉婉的声音?”赵磊摘下耳机,声音里充满了震惊,“这是什么时候录的?”
“她出事那天,凌晨一点零二分。”陈川低声说,“还有这个。”他把李婉的手机也递了过去,屏幕上是那九十七个未接来电的记录。
赵磊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快速地滑动着屏幕,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时间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你说……你那晚一直在家里睡觉?”
“我发誓。”陈川的声音嘶哑,“我查了我的通话记录,那天晚上,我一个电话都没打出去。”
赵磊深吸一口气,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杀案了,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诡异的谜团。
“把你的手机给我。”赵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将陈川的手机连接上数据线。“我先分析一下这段录音。婉婉的喘息声和那个‘别信他’的警告是重点,但背景里的那个‘滴答’声,可能也藏着关键信息。”
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将音频文件导入专业的分析软件。屏幕上瞬间出现了复杂的波形图和频谱图。
“先处理一下背景噪音。”赵磊皱着眉,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几分钟后,经过降噪处理的音频被播放出来。李婉的喘息声变得清晰了一些,那种被捂住口鼻的窒息感更加明显。而那个规律的“滴答”声,也被放大了。
“滴答……滴答……”
声音很清脆,带着一种金属质感。
“这不是水滴声。”赵磊的眼睛盯着频谱图,“你听,这个频率很稳定,每一秒一次,非常精准。这像是某种电子设备的计时声,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更合理的可能性。
“或者是什么?”陈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或者是某种老式的机械装置,比如……炸弹的倒计时器?”赵磊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川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炸弹?
这个词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婉婉在录这段音的时候,身边有炸弹?
“别慌,这只是猜测。”赵磊立刻补充道,“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某种医疗设备,或者是一个坏掉的闹钟。我需要更精确的分析。”
他继续操作电脑,将“滴答”声单独分离出来,进行频谱分析。
“这个声音……”赵磊看着屏幕上的分析结果,眉头皱得更紧了,“它的频谱很奇怪,除了主频率外,还有一些微弱的谐波。这说明发声的物体可能不是单一材质。而且,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
陈川仔细地听着耳机里重复播放的“滴答”声,那规律的节奏像一把小锤子,不断地敲击着他的太阳穴。
熟悉?
他闭上眼睛,努力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
突然,一个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那是他和李婉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在整理书房,从一个旧的纸箱里翻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黄铜材质的沙漏,是他大学时参加一个物理竞赛获得的奖品,他自己都快忘了。李婉看到后,非常喜欢,说放在书桌上很有感觉。
那个沙漏的底座,是一个可以旋转的罗盘样式,底座的中心,镶嵌着一块小小的石英表。因为年代久远,那块表早就不走了。
但他记得,当时他试图让它走起来,摇晃了几下后,那块坏掉的石英表,发出的就是这种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滴答”声!
“是那个沙漏!”陈川猛地睁开眼,指着书桌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书桌上的那个黄铜沙漏!”
赵磊立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书桌上,那个黄铜沙漏静静地立在那里,沙子已经全部流到了下面。
“你确定?”
“我确定!那个声音一模一样!”
赵磊立刻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沙漏。他仔细地检查着,然后用力地摇晃了几下。
“滴答……滴答……”
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从沙漏底座的石英表里传了出来。
和录音里的声音,分毫不差!
赵磊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拿着沙漏,回到陈川面前,将它放在桌上。
“川子,你听我说。”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段录音,很可能不是在外面录的。”
陈川的心沉了下去。
“根据这个声音判断,”赵磊指着那个沙漏,一字一句地说道,“婉婉录下这段音频的时候,很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
轰!
陈川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被炸得粉碎。
就在这个房间里?
怎么可能!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十一点就睡了,而婉婉说她要在公司加班。她怎么会出现在家里?她为什么要躲在书房里录音?她在怕什么?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真的在家里,那他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他就睡在隔壁的卧室,中间只隔了一扇门。她的挣扎声,她的喘息声,他为什么一点都没听到?
“这……这不可能……”陈川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我那晚睡得很沉,但……”
“但你什么都没听到。”赵磊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一个在极度恐惧中挣扎的人,发出的声音不可能那么微弱。除非……”
赵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个最可怕的可能性。
“除非,她被某种东西捂住了嘴,或者……她被下药了,身体已经无力挣扎。”
陈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桌子,才勉强没有倒下。
“还有一个问题。”赵磊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看着陈川,“婉婉录下的那段警告——‘别信他’。这个‘他’,到底是谁?”
陈川的身体一僵。
是啊,是谁?
如果婉婉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那么,和她共处一室的,就只有一个人。
一个他以为在熟睡的人。
一个他以为是自己的人。
一个……躺在卧室里,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陈川的脑海,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那天晚上,睡在他床上的人,真的是他自己吗?
或者说……
“别信他。”
这个“他”,指的就是那个睡在卧室里的“陈川”。
而他自己,现在这个正在和赵磊对话的陈川,又是谁?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赵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怀疑。
赵磊被他看得一愣:“川子,你怎么了?”
陈川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皮肤的触感是真实的,心跳的感觉是真实的。
可录音是真的,沙漏是真的,九十七个未接来电也是真的。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最疯狂、最荒诞的结论。
在那个夜晚,在这个房子里,存在着两个“陈川”。
一个,是睡在卧室里的“他”。
另一个,是正在给他的妻子拨打电话的“他”。
而他自己,可能只是这两个“他”之外的,第三个存在。
一个被记忆和现实抛弃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