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云城上空。闷雷在铅灰色的云层深处反复滚动,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是巨兽蛰伏时压抑的喘息,每一次震颤都裹挟着潮湿的气压,将整座城市笼罩在密不透风的沉闷里。街道上的霓虹早已黯淡,零星的车灯在雨幕前兆的雾气中晕开模糊的光斑,行人步履匆匆,没人留意到半山腰那栋独居的法式别墅,正酝酿着一场比暴雨更凛冽的风暴。
别墅二楼的书房,亮着一盏过于冰冷刺眼的水晶吊灯。剔透的灯珠折射出锋利的光线,毫无温度地洒在深红色的红木书桌上,照亮了桌面精致的雕花纹路,也照亮了整齐排列的精装书脊——那些是她当年按照他的喜好一一挑选的,如今却像一列沉默的旁观者,见证着这场无声的决裂。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簌簌游动,混合着红木的沉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闷得人胸口发紧。
沈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房间。他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手工西装,肩线挺拔如松,却绷得笔直,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处于戒备状态。窗外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只能隐约看见玻璃上反射出他冷硬的轮廓,以及书桌后那个单薄得近乎脆弱的身影——他的妻子,姜别。
他没有转身,只是修长的手指夹着几张薄薄的纸,手腕轻扬,便随意地甩在了光滑的桌面上。纸张在惯性作用下向前滑行了一段,边缘微微卷起,最终恰好停在姜别眼前,像一份不容置喙的宣判。
“签了。”男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比窗外的夜色更冷,比书房里的水晶灯更凉,“条件已经足够优厚,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姜别的目光落在最上方加粗的黑体字上——《离婚协议书》。那五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瞳孔,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她甚至没有伸手去翻看后面密密麻麻的条款,那些所谓的“优厚条件”,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交易的收尾,廉价又讽刺。
“净身出户?”她抬起眼,目光越过空旷的房间,落在那个冷漠的背影上。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沈总是不是对‘优厚’有什么误解?我嫁给你三年,为沈家打理内外,应付所有明枪暗箭,就只值一个‘衣食无忧’?”
沈砚终于缓缓转过身。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依旧是那张足以让无数女人心动的俊美面容,却寻不到一丝往日的温情——哪怕是三年前联姻初期,那种刻意伪装的温和,此刻也荡然无存。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嘲讽,眼神里满是不耐与轻蔑:“姜别,贪得无厌的样子,很难看。沈太太的位置你坐了三年,该知足了。别忘了,你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怎么坐上的?
姜别的心轻轻一沉,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三年前,姜氏集团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父亲急得卧病在床;而沈家急需姜家手中那块位于城市核心区的地皮,完成商业版图的最后一块拼图;沈砚则要摆脱家族安排的、与林氏集团千金林知遥的联姻。她是他亲手选中的棋子,安静、顺从、背景干净,且足够懂事,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三年来,她扮演着完美的沈太太。学着打理偌大的别墅,学着在商业宴会上应对自如,学着在媒体镜头前维持恩爱的假象,学着对他所有的晚归和冷漠视而不见。她以为,就算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朝夕相处三年,也该染上一丝人气。直到半个月前,林知遥从国外回来,沈砚眼底那藏不住的炽热与温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她终于明白,石头终究是石头,而棋子,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该被干干净净地清出棋盘。
姜别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藏着一个刚刚得知三天的秘密——一张轻飘飘的孕检单,却重逾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又或许,正是时候?在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刻,在她即将被踢出这场婚姻游戏的节点,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像是一场绝妙的讽刺,又像是一丝绝望中的微光。
她没有去看协议的具体条款,那没有意义。沈砚既然能把这份协议甩在她面前,就意味着一切已无转圜余地。他向来如此,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更改,也从不给别人反驳的机会。
“如果我不签呢?”她问,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试探,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明知会熄灭,却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
沈砚走到靠墙的酒柜旁,取出一瓶年份久远的威士忌,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晃动,与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姜家上个季度的财报,需要我念给你听吗?”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软化他眼底的寒意,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或者,你希望看到你父亲明天就因为‘经营不善’而彻底破产,甚至背上巨额债务?”
姜别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海。是啊,他总有办法让她屈服,用她最在意的一切作为筹码,步步紧逼,不给她留任何退路。父亲的身体,姜家的基业,都是她不能触碰的软肋,而他,偏偏拿捏得精准无比。
她不再说话,缓缓伸出手,拿起了桌面上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杆触碰到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她翻开协议最后一页,在乙方签名处,那片刺眼的空白像一张噬人的嘴,等着她亲手终结这三年的婚姻,终结这段可笑的关系。
笔尖落下,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笔,都像是在心尖上划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姜别,两个字,她写得极慢,也极其用力,笔尖几乎要将纸张戳破,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永远刻进这份屈辱里,刻进这段无爱的婚姻里。
写完最后一笔,她放下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单薄的衬衫上,带来一阵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难以抑制的反胃感突然涌上喉咙,带着酸水的灼烧感。最近这段时间,孕吐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尤其是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姜别猛地侧过头,用手紧紧捂住嘴,强压下喉咙里的不适,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动作间,一直被她小心翼翼藏在米白色西装外套内袋里的那张孕检单,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然后轻轻飘落在厚重的羊绒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而另一件东西,从她纤细的无名指上脱落——那枚沈砚在婚礼上亲手戴上的婚戒。铂金的指环不大不小,刚刚好贴合她的手指,此刻却像有了自主意识,顺着指腹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掉进了她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清水里。水花细微地溅起,又迅速平息,戒指在杯中旋转了几圈,然后缓缓沉入杯底,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芒。
沈砚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细微的异样,也没有看见那张飘落的孕检单和沉入杯底的戒指。他的目光扫过她签好的名字,确认无误后,便不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已经处理完毕的杂物,毫无价值。他拿起协议,对折了两下,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里,转身走向门口,声音依旧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别迟到。”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那扇门,隔绝了他的气息,也隔绝了姜别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寂静像潮水般涌来,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压得她几乎窒息。窗外的雷声更近了,轰隆隆地响彻天际,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浓重的黑暗,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眶泛红,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地毯上那张白色的孕检单上。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阳性”两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得她眼睛发疼。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然后,她看向杯中那枚沉底的戒指。它安静地躺在杯底,折射着冰冷的光,像一个被遗弃的承诺,像这段婚姻的缩影。
姜别伸出手,没有去捞那枚戒指,而是端起了那杯水。水很凉,透过玻璃杯壁,一直凉到心里,驱散了喉咙里的灼烧感,也浇灭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情。
她仰起头,将杯中混着戒指的凉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戒指在口腔里轻轻磕碰着牙齿,最后落在她的掌心,冰凉而坚硬。
她紧紧握住那枚戒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然后,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也对着腹中那个尚未成型的、只有她知道的小生命,用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宝宝,不怕……妈妈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