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城市,纷飞了整日的雪不知何时悄然停了。天地间一片静谧,积雪覆盖了所有喧嚣,月光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清冷而纯粹的光辉,将整个半山衬得像座孤寂的冰雪庄园。沈砚的黑色迈巴赫驶回那座曾被称为“家”的别墅时,已近深夜十一点。
林知遥在半路就被他寻了个“公司有紧急文件需处理”的借口打发走了。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温热的气流包裹着他,可他依然觉得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民政局前,姜别身着米白色大衣,决然消失在茫茫雪幕中的背影,像一根细小却尖锐的刺,悄无声息地扎在心头,不深,却持续地泛着微妙的膈应感,挥之不去。
车灯划破浓重的黑暗,照亮了别墅前雕花的铁艺大门。门缓缓自动开启,别墅的轮廓在月光下依旧宏伟精致,米白色的墙体覆着一层薄雪,法式廊柱挺拔矗立,可不知为何,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往常无论他多晚回来,二楼主卧的窗总会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柔和,像黑夜中一只沉默等待的眼。那是姜别坚持了三年的习惯,她说:“亮着灯,你回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路黑。”
但今晚,那扇窗是黑的。彻底的黑,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吞噬了所有该有的温度与光亮。
沈砚蹙了蹙眉,眉心拧起一道浅浅的沟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悄然升起,像藤蔓般缠绕住心脏。他停好车,推开车门,凛冽的夜风夹杂着雪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大衣领口。迈步走向大门时,鞋底碾过门前未化的薄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指纹锁识别成功,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厚重的实木门应声而开。
一股混合着灰尘与空旷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凉意。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光线惨白刺眼,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却照不进那弥漫在空气里的虚无。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往常这个时候,即使姜别已经睡下,空气中也会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她常用的身体乳味道,清冽又温柔;或许是厨房里温着的夜宵气息,可能是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或是一碟切好的水果;又或许是客厅花瓶里新鲜切花的芬芳,姜别总爱买些雏菊或洋甘菊,说它们耐养,看着就让人舒心。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冰冷与空寂,仿佛这座别墅从未有人真正生活过。
沈砚下意识地伸手,啪地按亮了客厅主灯的水晶吊灯开关。
璀璨的光芒瞬间倾泻而下,将偌大的客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毫厘毕现,也照见了这空间里令人心悸的空旷。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手工编织的波斯地毯、古董架上价值不菲的摆件、墙上挂着的名家画作……所有昂贵的物质都在原地,分毫未动,维持着表面的奢华与秩序。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沙发上那些姜别亲手挑选的、色彩柔和的棉麻抱枕不见了——她总说黑色沙发太冷清,要靠这些抱枕添点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沙发本身冰冷的黑色皮质,透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秩序感。茶几上,她常看的时尚杂志、随手放的便签本,还有那个插着风干满天星的玻璃花瓶,全都消失了,只留下光洁的桌面,反射着水晶灯刺眼的光。壁炉台上,他们去年在瑞士滑雪时拍的合影相框——照片里她穿着红色滑雪服,笑得眉眼弯弯,依偎在他身边——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与周围墙面颜色略有差异的印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沈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过整个客厅,最终定格在靠近壁炉的一个角落。那里,原本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展示柜,里面陈列着他们从婚礼到婚后各种场合的合照:婚礼上交换戒指的瞬间、周年纪念日在餐厅的合影、第一次一起旅行时在海边的抓拍……每一张照片里,她都笑得温顺而得体。
现在,展示柜空了。
不,不是完全空。柜门敞开着,玻璃内壁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里面空空如也,但柜子前面的羊毛地毯上,散落着一堆狼藉的碎片。是照片的碎片。大大小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边缘参差不齐。有他穿着白色礼服、嘴角噙着浅淡笑意的半张脸,有她穿着婚纱、笑着扔捧花的瞬间,有他们切结婚蛋糕时手指偶然相触的抓拍,还有那张他早已遗忘、在姜家老宅后院拍的全家福……所有承载着这段三年婚姻“回忆”的相片,此刻都变成了满地碎纸,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地无法拼凑的残局。
沈砚的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一直以为,离婚不过是一纸协议,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的了结。他以为姜别的离开,也会像她这三年的存在一样,安静、顺从、不卑不亢,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下一丝痕迹,体面地退场,成全他与林知遥。
但现在,这满地狼藉的碎片,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这不是安静顺从的离开,这是一种沉默的、却充满极致恨意的宣告。她在用这种最决绝的方式告诉他,这三年的婚姻,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过往,而是一场需要被彻底撕碎、彻底抛弃、彻底遗忘的噩梦。
他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显得格外落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碎片,刺得肺腑生疼。
“先生,您回来了。”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份死寂。
是管家陈伯。他已经在沈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看着沈砚长大,也是这三年里,唯一见证了这段婚姻冷暖的人。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厅入口,手里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恭谨,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欲言又止。
沈砚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默:“她……什么时候走的?”
“太太……姜小姐是下午三点左右离开的。”陈伯谨慎地改了口,将“太太”换成了“姜小姐”,语气愈发恭敬,“她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书籍和一些私人物品,打包了两个行李箱,没有麻烦任何人,是自己叫车走的。家里的其他东西……都没有动。”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照片碎片,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沈砚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他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皮质里,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役。这个他住了三年的地方,这个曾被姜别打理得温暖妥帖的“家”,此刻陌生得让他心惊。
陈伯走上前,将手中的银质托盘轻轻放在沈砚面前的茶几上。托盘里没有往常的热茶或咖啡,只有一个暗红色的、熟悉的小本子——那是他的离婚证。离婚证旁边,还放着一张对折的白色硬卡纸,边缘裁剪得整整齐齐。
“这是姜小姐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您的。”陈伯低声说,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她说,是离婚证的……内页。”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个暗红色的小本子上,没有立刻去碰,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他伸出手,拿起那张对折的硬卡纸,缓缓打开。
是离婚证的扉页。上面清晰地印着他的姓名、身份证号,以及最重要的——那个代表婚姻法律效力彻底终结的、深凹下去的钢印,边缘锋利,透着冰冷的威严。照片栏那里,是空的。本该粘贴两人合照的位置,只有一片刺眼的空白,像一道被挖去的伤口。
她拿走了属于她的那本离婚证,却独独撕下了他这本里带有钢印证明的内页,特意让管家交还给他。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进一步的羞辱,提醒他这场离婚的不可逆转?还是在强调,他们之间,连一张同框的照片,都不配留在这本终结关系的证件里?
沈砚的指尖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钢印痕迹,触感冰冷而坚硬,像姜别最后看他时,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钢印旁标注的日期——那是离婚正式生效的法律日期。
看着那个日期,沈砚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停跳了半拍。
钩子:那个日期,赫然比他们今天实际去民政局办理手续的日期,提前了整整一天。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