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程

陆寻的归程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雾拦在了山脚下的古镇。客车在盘山公路上盘旋了两个小时，最终还是因能见度不足停在了镇口，司机扯着嗓子喊“雾散了再走”，他便背着那只半旧的画板，踩着漫过脚踝的湿冷空气，走进了这片被白气裹挟的天地。

古镇的青石板路浸着隔夜的潮气，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像是时光在脚下低语。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细帘，砸在他撑开的油纸伞面上，溅起细碎的雾花，转瞬又融回弥漫的白气里，将他的衣摆濡湿一片。巷弄纵横交错，墙头爬着枯褐的藤蔓，被雾水浸得发亮，偶尔有早起的人家推开木门，吱呀声里飘出淡淡的柴火气息，很快又被浓雾吞噬。

他背着画板走了近半个时辰，肩带磨过肩头，那里还留着常年负重的浅淡印记。直到转过一道爬满青苔的石拱门，才望见巷尾立着一家挂着“枕雾”木牌的客栈。木牌是老木所制，边缘磨得光滑，刻着的字迹被岁月浸得发黑，与漫过来的雾气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推开门时，门楣上悬挂的铜铃轻响，清越的声线撞碎满堂寂静，也惊起了柜台后男人的抬眼。男人穿件熨帖的玄色衬衫，领口系得整齐，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烟，烟身泛着浅黄的光泽。昏黄的灯光从头顶的老灯笼里漫下来，漫过他的眉眼，将锋利的眉骨晕得柔和了些，却仍掩不住眼底那几分疏离的锐利，像雾中未化的冰棱。

“只剩一间阁楼。”他的声音低沉，像雾中山涧的流水，带着湿冷的质感，落在空气里竟泛起细微的回响。说完，他才补充了自己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江叙。”

陆寻点头，报上自己的姓名，指尖接过对方递来的铜制钥匙。钥匙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感，交接的瞬间，他的指腹不经意擦过江叙的掌心——那掌心带着一层薄茧，粗糙却温润，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莫名想起多年前遗失的那支定制画笔。那支笔是他十七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笔杆是上好的紫檀木，被他摩挲得发亮，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寻”字，后来在一场深山写生时，不慎掉进了雾里，再也没能寻回。

“阁楼在二楼最里间，窗对着后山。”江叙收回手，指尖重新夹稳那支烟，目光扫过他背上的画板，停留了半秒，又移开了，“热水到十点，楼下有姜茶，冷了可以自己热。”

陆寻道了声谢，提着行李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阁楼果然逼仄却通透，一扇雕花木窗正对着连绵的后山，雾气像流动的纱，顺着窗缝漫进房间，在地板上积起一层薄薄的水汽，连带着画板表面都凝起了细密的薄露。他放下行李，将画板靠在窗边，转身想去倒杯姜茶，目光却被桌上的画纸吸引。

那是他昨晚没画完的草图，如今被雾水浸得有些发潮。他拿起画笔，蘸了点研好的墨色，本想勾勒窗外朦胧的山影——远山隐在雾中，只剩起伏的轮廓，像泼墨的写意画。可笔尖落下，落在空白的画纸上，却不由自主地勾勒起一个模糊的侧脸：眉骨锋利，下颌线利落，鼻梁高挺，唇线偏薄，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沉郁，竟与方才柜台后那个叫江叙的男人有七分相似。

他怔了怔，握着画笔的手顿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晕开一点，在画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像雾中不慎滴落的泪。陆寻抬头望向窗外，雾色似乎更浓了，将远处的屋檐、近处的草木都揉成一片软白，唯有那道玄色身影，仿佛还印在视网膜上，与画纸上的轮廓重叠，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回响。

他不知道这场大雾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个突然闯入的古镇，以及这个叫江叙的男人，会在他的归程里留下怎样的印记。只觉得指尖的画笔忽然变得沉重，而窗外的雾，正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与这个陌生的地方，悄悄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