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缠了古镇三日,没见半点消散的迹象。
陆寻每日天不亮便背着画板出门,沿着青石板路往古镇深处走。雾色浓时,能见度不足三尺,檐角的铜铃、墙头的藤蔓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唯有脚下的路浸着潮气,踏实得让人安心。他选在巷口的老槐树旁写生,笔尖蘸着雾色,将白气缠绕的屋檐、湿漉漉的青瓦、偶尔掠过的飞鸟,都一一收进画纸。
不知从何时起,江叙总会在黄昏时分出现。有时是端着一杯温热的姜茶,脚步放得很轻,将杯子放在他手边,只说一句“驱寒”,便倚在槐树下抽烟,烟雾混着雾气相融,看不清他的神情;有时只是站在巷口,玄色身影在白雾里格外醒目,远远看着他收拾画板,直到他转身,才颔首示意,率先往客栈方向走。
两人很少说话,却渐渐有了无声的默契。陆寻会提前在画板旁留个空位,江叙带来的姜茶永远温度刚好,驱散写生时浸进骨子里的湿冷。有一次,他画到兴起忘了时间,暮色漫上来时,才发现江叙还在巷口站着,玄色衬衫被雾水濡湿了大半,却没催他,只是静静等着。
“你不用等我的。”陆寻收拾画笔时,声音有些干涩。
江叙掐灭烟蒂,扔进路边的瓷碗里,声音被雾裹得柔和:“雾大,怕你走丢。”
第四日午后,陆寻循着巷尾的叫卖声,找到一家藏在老宅院后的旧货铺。铺子里堆满了旧物,木质货架上摆着铜锁、瓷瓶、老照片,空气里弥漫着樟木与岁月沉淀的味道。老板是个白发老者,坐在竹椅上打盹,见他进来,只抬了抬眼,示意他随意看。
陆寻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支画笔吸引。那支笔斜倚在旧书旁,笔杆是温润的紫檀木,表面泛着被常年摩挲的光泽,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寻”字——笔画纤细,正是他当年丢失的那支定制画笔。
心脏骤然收紧,他快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握住笔杆。熟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薄厚、纹路,甚至笔杆上一处细微的磕碰痕迹,都与记忆里的那支分毫不差。他握着画笔的手微微发颤,像是握住了失散多年的老友。
“老板,这支笔……”他转头看向老者,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
老者慢悠悠睁开眼,瞥了眼画笔,笑道:“哦,这支啊,是三年前一个穿玄色衣服的年轻人寄放的。”
陆寻的呼吸一顿:“玄色衣服?”
“是啊,长得挺周正,眉眼挺利的。”老者回忆着,“他说,要是遇到有人能认出笔上的字,就把笔转交给他,还留了句话,说‘等的人总会来’。”
等的人总会来。
这六个字像重锤,敲在陆寻心上。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江叙——玄色衣服,眉眼锐利,还有这三日里不动声色的陪伴。
他握紧画笔,谢过老者,转身快步往客栈跑。雾还没散,青石板路湿滑,他跑得有些急,衣摆被雾水打湿,却浑然不觉。脑海里翻涌着疑问与隐约的期待,那支丢失了多年的画笔,为何会在江叙手里?他口中“等的人”,又是不是自己?
回到客栈时,江叙正站在阁楼楼下的庭院里。雾气沾湿了他的发梢,凝成细小的水珠,玄色衬衫贴在肩头,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他手里拿着一把竹扫帚,似乎在清扫庭院里的落叶,见陆寻气喘吁吁地跑来,停下了动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陆寻站在他面前,胸口起伏着,将紧握的画笔递到他眼前,声音微颤:“你认识这支笔?”
江叙的目光落在画笔上,瞳孔轻轻收缩,握着扫帚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沉默在雾中蔓延,庭院里只有檐角水珠滴落的声响,一声,一声,敲在心上。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像是雾终于漫过了冰棱:“多年前,在山雾里捡的。”
他顿了顿,目光从画笔移到陆寻脸上,眼底藏着的沉郁渐渐化开一点,露出些许温柔的底色:“一直等着有人来寻。”
陆寻望着他的眼睛,雾色在他眼底流转,像藏着一片温柔的海。他忽然明白,这三日的沉默陪伴、巷口的等待、温热的姜茶,都不是偶然。这支跨越了数年时光的画笔,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或许都是命运的指引,让失散的人,终在雾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