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然是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剧痛和清凉的矛盾感唤醒的。
意识如同从深海中艰难浮起,首先感知到的是左手掌传来的、仿佛骨骼肌肉正在被强行重塑的尖锐痛楚,但在这痛楚之下,又有一股冰凉的力量在流转,遏制着伤势的恶化,甚至……在加速愈合。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画廊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粗糙的、疑似画布质地的地面。穹顶的壁灯散发着惨淡的光,将四周静止的画作映照得如同沉默的墓碑。
他微微动了动,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尤其是脖颈处,被扼掐过的感觉依然清晰,呼吸时带着火辣辣的痛。但比身体创伤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以及那种在绝对力量面前如同蝼蚁般的无力感。
他偏过头,看到画家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正仰头凝视着画廊深处那一排空置的巨大画框。祂的身形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修长挺拔,鸦黑色的头发垂落,沾满颜料的外套随意勾勒出肩线。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非人的静谧感。
白秋然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干涩的喉咙。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赌博成功了——暂时。画家没有立刻杀他,甚至出手“治疗”了他,但这绝非仁慈,而是如同修复一件尚有把玩价值的瓷器。这种“价值”能持续多久,完全取决于对方的心情。
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安全期”,获取更多信息。有些问题,盘旋在他心里太久,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手撑起上半身,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抬起眼,望向画家的背影,声音因虚弱和干渴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不再卑微的平静:
“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没有用“您”。这个细微的差别,在死寂的画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画家缓缓转过身。群青色的眼眸落在白秋然身上,依旧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观察。祂没有因为称呼的不敬而动怒,似乎反而对白秋然这强撑起来的、带着刺的平静更感兴趣。
“说。”一个字,简洁,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白秋然迎接着那道审视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因高烧未退而显得格外清浅,里面映着壁灯微弱的光,像是两簇摇曳的火焰。他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
“你的艺术是晚宴,还是晚宴是艺术?”
这个问题问得看似模糊,甚至有些拗口,但白秋然知道,对方一定能听懂。他问的不是字面意思,而是在探究这个副本世界的本质逻辑和权力核心。
“晚宴”指的是这个副本一开始所告诉人类的命题,似乎一切都因它而起。
“艺术”则指向更深层的东西,是画家创造这个副本、观察人类挣扎的根本目的和内在驱动力。
他真正想问的是:这个副本的存在,是为了服务于“晚宴”这场血腥表演本身,还是“晚宴”仅仅是你用来实现“艺术”追求的工具和表现形式
是“晚宴”的规则至高无上,连你这个创造者也要遵循其内在逻辑?还是说,一切规则、一切生死,都仅仅是你笔下随意涂抹的颜料,只为了最终构成一幅符合你心意的“艺术作品”
这二者看似相近,实则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意味着这个世界存在某种“客观”的运行法则,或许还有漏洞可钻;而后者则意味着,一切皆在画家的一念之间,所谓的规则不过是随时可以撕毁的废纸,生存与否,只取决于能否取悦这位至高无上的“艺术家”。
画家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个有趣谜题露出了一丝兴味。
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踱步走到白秋然面前,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近距离下,白秋然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俊美面容上非人的完美感,以及那双群青色眼睛里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深邃。
“很有趣的问题。”画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仿佛在欣赏某件艺术品细节般的语调,“你在试图……理解我的‘创作意图’?”
祂伸出沾着颜料的手指,轻轻拂过白秋然脖颈上尚未消退的紫红色指痕,动作轻柔,却让白秋然浑身僵硬,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对于一幅画而言,”画家缓缓说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白秋然,看向了某个更宏大的存在,“颜料的存在,是为了色彩?还是色彩的存在,是为了成就颜料?”
这是一个充满隐喻的反问。祂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来,用绘画的基本元素来类比。
“晚宴,是色彩,是画面中最浓烈、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画家的指尖顺着白秋然的脖颈滑到他受伤后正在奇异愈合的左手,“而你们,是颜料。不同的质地,不同的特性,在不同的调配和笔触下,呈现出不同的效果。”
“有的颜料温顺,易于调和,成为背景;有的颜料桀骜,色彩鲜明,成为焦点;有的颜料……甚至会在画布上‘造反’,试图改变既定的构图。”祂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白秋然脸上,带着一丝玩味,“比如你。”
“那么,你问我,是色彩重要,还是颜料重要?”画家微微歪头,像一个在思考哲学问题的孩童,但眼神里却是亘古的冰冷,“没有颜料,何来色彩?没有色彩,颜料又何以为颜料?”
“我的艺术,”祂最后给出了一个看似明确,实则依旧充满迷雾的答案,“即是这整个过程。从选择画布,到研磨颜料,再到落笔成画,直至……最终完成,或者,不满意而覆盖重画。”
“晚宴,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笔。它决定了画面的基调,情感的浓度。”画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残酷,“但它终究……只是我艺术的一部分。而非全部。”
说完,画家站起身,不再看白秋然,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段随兴的插曲。祂转身再次走向画廊深处,背影融入昏暗的光线中。
“珍惜你作为‘颜料’的时光吧。”最后的话语轻飘飘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至少,在被我彻底用尽,或者……覆盖之前。”
白秋然沉默不语,忽听得对方轻笑:“还有……你忘了一件事,画笔呢?”
白秋然靠在墙上,看着画家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画家的回答,既没有肯定“晚宴”至高无上,也没有完全将其贬低为工具。祂将两者融为一体,强调了“过程”本身即是艺术。这意味着,规则可以被打破,生死可以被玩弄,一切都服务于那个最终的、未知的“作品”。而他们这些“颜料”,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都只是这宏大“艺术”中的一部分,最终的命运,依然牢牢掌握在“画家”的手中。
还有……画笔又是什么意思?白秋然不由得蹙眉,对方在提醒自己,还有什么是被自己完全忽略了。
这个认知,比单纯的死亡威胁更令人绝望。但也让白秋然更加明确了一点:想要活下去,甚至……想要反抗,就不能仅仅局限于理解“晚宴”的规则,而是必须尝试去理解,甚至去影响那位“画家”的“艺术”本身。
他低头看向自己奇异愈合的左手,掌心还残留着颜料和血污混合的痕迹。
路,似乎更清晰了,却也更加艰难和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