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嗡鸣与梧桐叶落

第八章：实验室的嗡鸣与梧桐叶落

秋意渐深，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而高远的灰蓝色。校园里的梧桐树，叶片边缘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焦糖色与锈红，风过时，便有几片耐不住寂寞的，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铺开疏朗的图案。

物理竞赛的集训强度逐渐加大，重心转移到了需要动手操作的实验部分。实验室位于逸夫楼的顶层，走廊里终年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臭氧、橡胶和某种金属冷却后的特殊气味。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内部是另一种天地。

惨白的荧光灯管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反射着硬质的光。一排排实验台像巨大的金属棺椁整齐排列，上面布满了各种接口、旋钮和刻度盘。空气调节系统发出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像是这方理性天地恒定的背景音。这里没有窗外季节更迭的打扰，时间仿佛被凝固在绝对精准的刻度上。

周序显然是这里的王者。他熟悉每一台仪器的脾性，从示波器到信号发生器，从气垫导轨到光电门。他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金属和塑料外壳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熟练。他调试设备的动作简洁高效，记录数据时，连笔尖落在实验记录纸上的声音都稳定得令人心安。

陈响却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异星的原始人。这里的规则与他格格不入。他讨厌那种被绝对控制的感觉，连空气的流动都被计算在内。他负责的部分是连接电路和记录波形，简单的操作却因为他的毛躁而状况频出——不是线头虚接，就是不小心碰掉了传感器的磁吸底座。

“陈响，”周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没有责备，只是平静的陈述，“第三组数据，峰值电压异常，检查一下B通道接口。”

陈响手忙脚乱地去检查，果然发现接口有些松动。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感觉自己在这片纯白、冰冷、充满嗡鸣的空间里，智商和行动力都在同步下降。

他偷偷看了一眼周序。周序正微微俯身，调整着示波器的触发电平，屏幕上的光带随着他的动作稳定下来，形成一个清晰利落的方波。荧光灯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的侧脸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愈发苍白，缺乏血色，像一件被精心保存在无菌环境里的名贵瓷器。

但陈响敏锐地察觉到，周序今天的状态，似乎比这实验室本身还要冰冷几分。 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却缺乏了以往那种沉浸其中的、近乎愉悦的专注，更像是在执行一套被设定好的、不容有失的程序。他的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偶尔，在记录数据的间隙，他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敲击实验台的边缘，发出极细微的、规律的“哒、哒”声，像是在计数，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无形的焦躁。

是因为他母亲吗？陈响想起杨教授那双洞察一切、要求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睛。那座无形的“最优解”牢笼，似乎正随着竞赛的临近，在无声地收紧。

“喂，”休息间隙，陈响凑过去，压低声音，“你没事吧？感觉你今天……有点像绷得太紧的琴弦。”

周序敲击桌面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随即被更深的平静覆盖。“我很好。”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从实验室高高的窗户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小片被窗框切割的天空，和远处教学楼屋顶泛着冷光的瓦片。“数据不会因为感觉而改变。”

又是这样。用理性的盾牌，将一切探询隔绝在外。

陈响还想说什么，另一边实验台的林霏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水杯，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真实的笑容，不像平时那种礼貌的社交表情。

“周序，陈响，”她打招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周序略显紧绷的侧脸，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转向陈响，语气轻松地换了个话题，“刚才看你连接电路，手忙脚乱的，挺可爱。”

陈响被她这句“可爱”说得有些窘迫，挠了挠头：“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真不是我的强项。”

林霏笑了笑，拿出手机似乎要看时间，屏幕亮起的瞬间，陈响眼尖地瞥见她的锁屏壁纸似乎换了——不再是系统自带的图片，而是一张色彩浓郁、笔触大胆的油画一角，画的是……一片逆光下的蓝色向日葵？只是惊鸿一瞥，林霏已经迅速熄灭了屏幕。

是那个许微微画的吗？陈响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缕亮蓝色的挑染。

林霏没有多停留，接了水便回去了。她离开后，实验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嗡鸣声似乎又清晰了起来。

周序已经重新投入了工作，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但陈响注意到，在那片令人压抑的纯白和冰冷中，林霏身上似乎多了一抹来自外面世界的、温暖的色彩。而那抹色彩，似乎与她手机里那片“蓝色的向日葵”，以及记忆中那个带着蓝色挑染、笑容灿烂的女孩，隐隐相连。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下了一片，轻飘飘地，无声无息。

实验室内的世界依旧精准、冰冷、按部就班。但有些东西，像悄然渗透的微风，正试图撬开这过于严丝合缝的秩序。无论是周序身上那不易察觉的裂痕，还是林霏锁屏上那一角不合常理的蓝色，都在预示着，绝对的理性，或许并非这漫长秋日里唯一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