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易单膝跪地,一只手死死压住胸前狰狞的伤口,指缝间暗红不断洇开。他视野模糊,意识如风中残烛般摇曳涣散,喉头一甜,抑制不住的鲜血便从唇边呛咳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绽开刺目的猩红。
戴着诡谲面具的身影无声欺近,靴底踏碎枯枝,如同敲响死亡的节拍。那人居高临下,冰冷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精准地、缓慢地点在周止易的眉心。指尖触肤的瞬间,仿佛有寒冰刺入骨髓。
“记忆…归我了。”
低哑的声音如同诅咒,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话音刚落,那抵在眉心的指尖忽地收回,随即一道强劲的掌风拍在伤口处
喷出一口血,坠入悬崖
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周止易。他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凛冽的山风骤然化作尖锐的呼啸,疯狂地灌入耳中,撕扯着他的衣袍和意识。
下坠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被强行扯断,无数记忆的碎片——温暖的笑靥、刻骨的誓言、刀光剑影的瞬间——如同被惊起的寒鸦,纷纷扬扬地从他空洞的脑海中挣脱、飞散,融入那呼啸的风暴。
冰冷的湖水,如同深渊巨兽张开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他。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肉,直抵灵魂。纷飞的记忆碎片在幽暗的水波中急速溶解、沉没,连同他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一同沉向那无光的水渊。
冰冷的湖水吞噬了一切。
周止易的身体在不断下沉,幽暗的水波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缠绕着他。意识本该彻底湮灭,但一股奇异的力量护住了他心脉间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种——那是师门秘传的保命金丹在他濒死时悄然化开的效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刺眼的阳光将他从无边黑暗中唤醒。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呛出带着腥味的湖水。阳光透过茂密的林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暖意驱不散骨髓里的寒。他发现自己躺在湖边的浅滩上,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片巨大的、令人恐慌的虚无。
他是谁?
名字。身份。过往。一片空白。
脑海中仿佛遭遇了一场浩劫,只余下断壁残垣,以及一种被硬生生剜去核心的空洞感。他试图回想,却只激起一阵尖锐的头痛和更深的迷茫。唯有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坠落前那刻骨的绝望和……那个戴着诡谲面具的身影,那句“记忆归我了”的低哑宣判。
“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止易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棵古树下,倚坐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那人面容极其俊美,却如同覆着一层寒霜,眉眼疏离,仿佛世间万物皆难入他眼。他膝上横放着一把古朴长剑,剑未出鞘,却自有凛然之气萦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霜白的长发,与他年轻的面容形成诡异而震撼的对比。
白发男子目光落在周止易身上,淡漠地审视着,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我……是谁?”周止易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茫然,“你……又是谁?”
白发男子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起身,缓步走到周止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剑,似乎要穿透皮囊,直窥他空洞的内在。
“不记得了?”男子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名,沈溯渊。”
沈溯渊。
这个名字在周止易空茫的脑海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沈溯渊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周止易的腕脉上。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与他周身的气质相符。片刻后,他松开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神魂受损,记忆尽失。”他下了判断,目光落在周止易胸前已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上,“还能活着,算你命大。”
周止易下意识地捂住伤口,这动作牵扯到了伤处,让他闷哼一声。他看着沈溯渊,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无助和警惕:“你……认识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沈溯渊静默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情绪难辨。过了好几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关系?”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周止易,在你跳下这葬神渊之前,我们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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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北境边陲小镇。
化名“阿随”的周止易跟在沈溯渊身后,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他身上的伤在沈溯渊那些效果奇佳的丹药调理下已好了七七八八,但记忆依旧是一片荒漠。
这数月来,是沈溯渊带着他离开了葬神渊,为他疗伤,帮他适应这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他们一路同行,沈溯渊话很少,对他却有种奇异的耐心。他教他辨认草药、凶兽,在他因记忆空白而举止笨拙时,也只是冷眼旁观,偶尔才出言提点。
敌人?
周止易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心中充满了矛盾。沈溯渊对他而言,是这片虚无之海中唯一的浮木。尽管沈溯渊亲口承认他们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他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对方的杀意。相反,沈溯渊看他时,那冰封般的眼神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他无法理解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被强行压抑的……痛楚?
“跟紧。”沈溯渊头也不回,声音冷淡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止易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他注意到沈溯渊的目光扫过街角几个看似寻常的路人,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有麻烦?”周止易压低声音问。失去记忆并未剥夺他的本能,他对危险的感知依旧敏锐。
“嗯。”沈溯渊应了一声,“冲你来的。或者说,是冲你‘曾经’拥有的东西来的。”
周止易心中一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离开葬神渊,不时有不明身份的人追踪、袭击他们,目标明确地指向他。都是为了他那被夺走的记忆吗?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是夜,他们在镇上一家简陋的客栈落脚。
周止易坐在窗边,望着天边那轮冷月,努力想要从空白的脑海中挖掘出一点什么,却依旧是徒劳,只有那熟悉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楚再次袭来。他痛苦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一件带着凉意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太阳穴。是沈溯渊的手指,带着一丝精纯温和的灵力,缓缓渡入,抚平他神魂的躁动。
“既已失去,强求无益。”沈溯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柔?
周止易身体一僵,没有动。
“沈溯渊,”他轻声问,带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期待,“我们以前,真的只是敌人吗?”
如果只是敌人,为何要救他?为何要护他?为何在他被噩梦魇住时,会感受到隔壁房间那若有若无的、为他守夜的剑气?
沈溯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缓缓收回。
他没有回答。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霜白的长发在清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
“有人不惜动用‘夺忆秘术’也要取走你的记忆,意味着那段记忆至关重要,可能关乎极大的秘密或力量。”沈溯渊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追杀你的人不会停止。想要活下去,找回记忆,或者至少弄清楚真相,你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我,变强。”
他抬眼,看向周止易,目光如古井深潭:“而我,也需要借助你,找到那个夺走你记忆的人。”
“为什么?”周止易追问,“那个人……也与你有仇?”
沈溯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良久,才用一种近乎缥缈的声音说道:
“或许吧。又或许,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值得被如此对待。”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周止易脸上,这一次,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
悲伤。
那一刻,周止易几乎可以肯定。
他们之间,绝不仅仅是“敌人”那么简单。
前路迷雾重重,追杀者如影随形,失去的记忆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他们不断深入。而这两个本该兵刃相向的男子,如今却结成了一种微妙而牢固的同盟,踏上了一段寻找真相与救赎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