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冷。

刺骨的冷，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

宇文玥的体温正透过湿透的衣衫，一点点从他身体里流失。身下是碎裂的浮冰，寒彻骨髓的湖水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他每一寸肌肤。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视野边缘是晦暗的天空和纷扬的雪沫。

但他紧紧攥着的手，却没有丝毫松动——那只手，正用尽最后的气力，托着楚乔。

楚乔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猩红的眼底燃烧着绝望和不甘。“宇文玥！放手！我拉你上来！”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反手去抓他，指甲在他冰冷的手臂上划出深痕。

可宇文玥的意志如同钢铁，即便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清冷深邃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决绝。

“活下去。”

两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内劲。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楚乔推离了冰窟的边缘，推向相对安全的冰面。

而他自己，则像一片失去了牵线的纸鸢，任由沉重的身躯被墨蓝色的湖水吞噬。冰水没过他的头顶，最后映入楚乔眼帘的，是他唇角似乎勾起的一抹极淡、极释然的弧度。

“不——！”

楚乔的尖叫撕裂了凛冽的空气。她趴在冰窟边缘，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捞到一把彻骨的寒水。湖面下，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再无踪迹。

冰湖依旧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别离，只是一场残酷的幻梦。唯有掌心残留的、他推拒她时那冰冷的触感，和心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在无声地宣告——

他死了。

为了让她活下去，宇文玥，沉入了这万丈寒潭。

滔天的悔恨、蚀骨的悲痛，以及那未曾宣之于口却早已深入骨髓的情感，如同冰湖下的暗流，瞬间将楚乔淹没。她眼前一黑，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

热。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

宇文玥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还残留着冰湖灌入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指尖却只划过温热的池水。

这不是冰湖……这是？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汉白玉池壁，摇曳的宫灯，蒸腾的热气……这里是，青山院他的专属浴池？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有力而温暖，没有一丝冻伤的青紫。体内内力充盈，运转自如，哪还有半分力竭虚脱之象？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

冰湖！楚乔！

楚乔最后那绝望悲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嚯”地从水中站起，水花四溅。

这痛感如此真实，绝非将死之人的幻觉。

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撞入脑海——他，宇文玥，重生了。

“公子，您洗好了吗？时辰快到了，老太爷那边催着您去选……”浴池外，传来贴身侍卫月七恭敬中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

选什么？

宇文玥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是了，选侍寝婢女！就是今天！他重生回到了这个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一切即将按照原有轨迹运行的起点！

前世的画面纷至沓来：楚乔作为荆小六被送到他身边，从相互试探、猜忌防备，到并肩作战、生死相托，最后却因立场、误会、时局，一步步走向冰湖决裂……他亲眼看着她手染鲜血，在权谋的泥沼中挣扎沉浮，看着她为守护所在乎的一切，变得冷硬、孤独。

他最终用死亡为她铺了最后一条路，对她说“活下去”。

可如今，上天竟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同岩浆般滚烫的决心，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潮，眸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

这一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立下誓言，无声，却重于泰山：

护楚乔周全，再不让她手染自己之血。 他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所有风雨荆棘，由他来挡。那些需要她双手沾满血腥才能达成的目标，由他来用另一种方式实现。

保燕北王府不倒。 燕北不乱，大魏便少了许多动荡之源。只有天下大势趋于平稳，楚乔才不必被卷入无尽的杀戮和复仇漩涡，才能有机会去过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把“侍寝”变成“护妻”，再把“婢女”变成“夫人”。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以卑微的奴婢身份留在他身边。他要名正言顺地拥有她，保护她，爱她。从今夜开始，步步为营，他要的不是一个暖床的婢女，而是他宇文玥此生唯一的妻子。

“月七。”宇文玥开口，声音因重生之初的情绪激荡而略带沙哑，但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更衣。”

他踏出浴池，水珠顺着紧实的肌理滑落。镜中映出年轻而俊朗的面容，眉宇间不再是前世历经沧桑后的沉郁，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冰而出的锐气与势在必得。

楚乔，这一世，我绝不会再放手。也绝不会，再让你为我流一滴泪。

与此同时，青山院下人房的一角。

楚乔（或者说，荆小六）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额上全是冷汗。

梦中，是冰湖的彻骨寒冷，是宇文玥沉入黑暗前最后的目光，是那一声“活下去”的决绝。

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息，茫然地环顾四周。

昏暗的油灯，简陋的通铺，身边是姐妹们熟睡均匀的呼吸声……这里不是寒彻骨髓的燕北冰湖，而是……大魏长安，宇文府，青山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却布满了做粗活留下的薄茧，这是荆小六的手，不是那个后来执掌风云、染尽鲜血的楚乔的手。

记忆混乱地交织。她是楚乔，也是荆小六。她死过一次，在冰湖之中，随着宇文玥一同沉沦。可现在……她回来了？回到了什么时候？

“小六，你醒啦？快点收拾一下，要去青山院了。”同屋的汁湘姐姐坐起身，脸上带着紧张。

侍寝婢女？

楚乔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想起来了！就是今天！宇文玥挑选侍寝婢女的日子！前世，她就是在这场选拔中，因为那双不肯屈服的眼睛，被宇文玥选中，从此命运的车轮开始转动，一步步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席卷了她。她竟然重生回到了这个决定命运的节点？

宇文玥……那个为她沉入冰湖的男人……现在，还活着？就在这青山院的主院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混杂着重逢的悸动、前世的悲痛、以及深深的疑虑。这一世，她该如何面对他？是避开命运的轨迹，远远逃离，还是……

不，无论如何，她绝不能重蹈覆辙！荆家的悲剧，燕北的惨案，还有……宇文玥的死亡，她都要改变！

首先，必须要度过眼前这一关——绝不能被选为侍寝婢女！

楚乔迅速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光芒。她看了看窗外微亮的天色，又瞥了一眼铜镜中自己尚且稚嫩却已初现清丽的面容。

有了。

她伸手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又从墙角抹了点灰尘，毫不犹豫地擦在脸上和衣服上，刻意弄出一副邋遢狼狈的模样。

宇文玥素有洁癖，喜静厌闹。她这般“自毁形象”，应该足以让他厌恶，将她刷掉了吧？

只要不被选中，她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筹划如何拯救荆家，如何避免燕北的灾难……以及，如何……偿还那份沉甸甸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情债。

楚乔（荆小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跟着姐妹们走出了昏暗的下人房，走向那个即将再次决定她命运的大厅。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伴随着两个重生灵魂的觉醒，悄然开始了新的转动。只是这一次，他们一个步步为营想要靠近，一个处心积虑想要逃离。这场错位的重逢，又将碰撞出怎样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