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化学品的酸涩气味。林深站在兆阳集团大厦顶层的边缘,强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滴抽打在他的防护服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噼啪声。脚下,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电路板,无数霓虹灯光在雨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右手上的银色金属手套——最新型号的“记忆提取器”,代号“珀耳塞福涅”。手套表面流动着微弱的蓝色光纹,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呼吸。
“设备调试完毕,信号稳定。”耳麦里传来助手周雨清晰的声音,“目标情绪状态?”
林深望向被两名警员押着的男人——杜明远,兆阳集团首席财务官,也是这起坠楼案的首要嫌疑人。四小时前,集团创始人赵兆阳被人发现从这栋他亲手建造的摩天大楼顶端坠落,当场死亡。现场所有证据都指向杜明远是最后接触死者的人。
“目标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皮质醇水平超标百分之四十。”林深低声回答,同时观察着杜明远苍白的脸和不断颤抖的双手,“不过这样更好,强烈的情绪会让记忆更加鲜明。”
刑侦局长张震的声音插入频道:“林深,我们只有四十八小时拘留期。董事会已经施加压力,如果不能找到确凿证据,就必须放人。这次记忆提取必须找到决定性证据,明白吗?”
“明白。”林深简短回应,向杜明远走去。
记忆提取技术虽已被最高法院认可为合法侦查手段,但每次使用仍需面对伦理委员会的质询和公众的质疑。潜入他人记忆,如同闯入一座没有锁的门户,看到的不仅是真相,还有当事人竭力隐藏的私密和耻辱。
“杜先生,你知道程序。”林深平静地说,引导杜明远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我们将进入赵兆阳坠楼前后的记忆。你需要尽量放松,回忆那段时间的细节。抗拒只会增加过程的不适。”
杜明远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我说了无数次,我离开时赵总还活着!为什么你们不相信?”
“记忆不会说谎。”林深启动设备,手套上的蓝光变得更加明亮,“现在,请闭上眼睛,回想昨晚的情景。”
当林深的指尖轻触杜明远的太阳穴时,世界瞬间溶解。
进入他人记忆的感觉如同潜入浑浊的水中,现实的边界模糊,另一个人的意识如潮水般涌来。林深熟练地过滤掉无用的心理噪音——杜明远对妻子病情的担忧、对财务问题的焦虑、甚至是对年轻助理不应有的遐想——直指昨晚的记忆脉络。
记忆中的场景重建完成,林深发现自己站在赵兆阳豪华办公室的内部。时间显示是晚上8点17分,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新京市标志性的霓虹天际线。杜明远正站在赵兆阳的办公桌前,两人的谈话已接近尾声。
“...所以第三季度的报表可以推迟到董事会后发布。”赵兆阳背对着杜明远,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异常。
林深仔细观察着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记忆提取并非简单的录像回放,而是重建当事人主观感知和解读的世界。在杜明远的记忆中,赵兆阳的表现没有任何自杀的征兆,没有告别的话语,没有异常的情绪波动。
“明白了,赵总。那我先走了。”记忆中的杜明远收拾文件,向门口走去。
按照杜明远的记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赵兆阳。如果这是真相,那么赵兆阳只能是自杀,或者...有第三人在杜明远离开后出现。
但林深察觉到一丝异常。
在记忆场景的边缘,有些许不连贯的闪烁,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这种异常通常意味着记忆被篡改或隐藏,但林深从未见过如此细微而巧妙的掩饰。它几乎完美地融入了记忆本身的瑕疵中。
“加深连接,我要查看记忆深层。”林深通过内置通讯低声说。
“风险等级将升至橙色,建议不要超过五分钟。”周雨提醒道。
林深已调整手套上的控制界面,更深层的精神波动如潮水般涌来。他穿过表层记忆,进入更加原始、混乱的记忆深层区域。这里储存着被压抑的欲望、未经处理的感官信息和碎片化的印象。
在混沌中,一个图像反复闪现:一只纯黑色的鸟,有着不自然的金属质感羽毛。
林深试图追踪这个图像的来源,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排斥感。杜明远的潜意识正在抵抗他的探查,这不是有意识的抵抗,而是更深层的、几乎是本能的防御机制。
“发现异常记忆屏蔽,类型未知。”林深报告的同时,引导提取器绕过抵抗区域。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一个短暂的、不到两秒的记忆碎片被巧妙地隐藏在杜明远的恐惧情绪之下:杜明远回头一瞥,看到赵兆阳仍然站在窗前,但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影——一个修长的、站在阴影中的轮廓,看不清面容。
这个记忆碎片与杜明远一直坚称的证词相矛盾。他声称离开时办公室只有赵兆阳一人。
林深立即标记了这一发现,准备深入分析这个神秘第三者的细节。但就在这一刻,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眩晕。
记忆场景突然扭曲、变形。办公室的墙壁如融化的蜡一样弯曲,赵兆阳和杜明远的形象分解成色彩斑斓的漩涡。林深听到一种声音,像是无数人同时低语的混合体,又像是来自远古的钟声。
然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站在赵兆阳的办公室,而是身处一个纯白色的空间。中央坐着一个穿着简单白裙的小女孩,背对着他,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她的面前摆着一副复杂的几何积木,正在搭建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结构。
“这里是记忆深处,不应该有如此具象化的场景...”林深警觉地环顾四周。这个空间明显不属于杜明远的记忆,更像是...某种植入物。
小女孩突然停止哼唱,缓缓转过头。林深屏住呼吸,准备看到一张可能扭曲恐怖的脸。
但女孩的面容清晰而正常,只是过于完美,像是计算机生成的图像。她微笑着说:“他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好久。”
“你们是谁?”林深问道,同时尝试启动紧急退出程序,却发现系统没有响应。
“我们是编织者。”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成熟而空灵,与她的外表形成诡异反差,“而你,林深,是我们最特别的造物。”
空间开始震动,白色墙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女孩的形象开始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时间不多了。记住,当记忆的牢笼破碎,捕手将成为猎物。”
随着一阵刺耳的噪音,整个空间崩塌了。
林深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在兆阳大厦的天台上,剧烈地喘息着。雨水混合着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两名医护人员正扶着几乎昏厥的杜明远,周雨蹲在他身边,脸上写满担忧。
“发生了什么?你的生命体征突然飙升至危险区域,我不得不强行终止连接。”周雨递给他一瓶水,手微微颤抖。
林深摇摇头,试图驱散脑中的晕眩感:“杜明远的记忆里有第三方存在的证据,但更奇怪的是...我遇到了某种植入记忆,一个自称‘编织者’的存在。”
周雨的表情变得凝重:“植入记忆?这不可能。记忆提取技术才成熟不到十年,谁能做到这种精度的记忆植入?”
“更可怕的是,他们知道我的名字。”林深低声说,回忆起那个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他们称我为‘造物’。”
回到特调局实验室,林深立即开始分析从杜明远记忆中提取的数据。周雨坐在控制台前,将记忆碎片整理成可视化图谱。
“看这里。”她放大一个片段的波形,“杜明远关于第三者的记忆有明显的编辑痕迹,但手法极其高明,几乎无法检测。如果不是你深入记忆深层,常规扫描根本发现不了。”
林深凝视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轮廓:“能增强图像吗?”
“已经试过所有常规手段。这个记忆被特殊加密过,就像...就像有人不仅删除了它,还给它加了一把锁。”
两人沉默了片刻。如果有人能如此精巧地篡改记忆,那意味着现有的一切刑事调查手段都将失去可靠性。更可怕的是,这种技术可能已经被使用多次,而他们毫无察觉。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周雨调出另一组数据,“在记忆提取过程中,有一段0.4秒的信号不属于杜明远的记忆波动,也不来自你的提取设备。它像是一个...外来的广播信号。”
“能追踪来源吗?”
“几乎不可能。信号经过多重加密和跳频,唯一能确定的是它极其复杂,远超现有技术水平。”周雨停顿了一下,“林深,我们可能发现了冰山一角。”
深夜,林深独自留在实验室,反复观看那段异常记忆。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轮廓静止不动,仿佛在嘲弄他的无能。
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参与记忆提取项目时的情景。当时的技术总监曾说过:“我们正在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旦人们知道记忆可以被读取,就会有人想方设法让它被修改。”
现在看来,这个预言已成真。
林深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打开个人终端,调出杜明远的完整档案。在浏览其教育背景时,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杜明远毕业于新京理工大学,主修金融,但曾选修过一门名为“神经电子学导论”的课程。
这门课的教授是楚怀远。
楚怀远。这个名字让林深坐直了身体。楚怀远是记忆提取技术的奠基人之一,二十年前因实验室意外去世。官方报告称他在一次实验失败中大脑严重受损,最终不治身亡。
但林深记得,在法医学院学习时,一位老教授曾私下告诉他,楚怀远的死因存疑。他的实验室笔记全部失踪,而当时参与项目的几名助手后来都离开了学术界,下落不明。
太巧合了。杜明远曾接触过楚怀远,而现在他的记忆中出现异常篡改,手法高超得不像现有技术所能为。
林深继续深挖,试图找到杜明远与楚怀远之间的更多联系。在翻阅楚怀远当年的公开资料时,他在一张老旧的项目合影中看到了年轻时的杜明远——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几乎被忽略。
但更让林深脊背发凉的是照片中的另一个人——楚怀远身边站着的一个年轻助手。尽管像素粗糙,面容模糊,但那个轮廓...与杜明远记忆中那个神秘的第三者惊人地相似。
如果这个人是楚怀远的助手,那么二十年前就应该已经三十岁左右,现在至少五十岁了。为何杜明远的记忆中的他依然年轻?
林深感到一阵头痛袭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挣扎欲出。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洗脸颊,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那一瞬间,他产生了奇怪的既视感——仿佛镜中的影像慢了一拍才模仿他的动作。
他凑近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眼睛。在瞳孔深处的反射光中,他似乎看到了...
一只黑色的金属鸟一闪而过。
林深猛地后退,心跳加速。他闭眼再睁开,镜中的影像已恢复正常。
是疲劳导致的幻觉,还是...
他突然想起在杜明远记忆中看到的那个短暂图像:纯黑色的鸟,有着不自然的金属质感羽毛。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周雨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紧张:“林深,你得来看看这个。杜明远刚刚被送入急救室,他的脑电波出现异常波动,类似于...癫痫持续状态。”
“我马上过来。”林深抓起外套,准备离开。
“还有一件事。”周雨犹豫了一下,“医院检测到杜明远大脑活动中有一种异常信号,与你今天在记忆提取过程中接收到的外来信号频率完全一致。”
林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什么意思?”
“意思是...无论那个信号是什么,它现在还在活动,而且在改变杜明远的大脑功能。”周雨的声音颤抖,“就像某种病毒,林深。就像记忆病毒。”
去医院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林深望着车窗上流淌的雨水,新京市的霓虹灯扭曲成一条条彩色的光带。他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小女孩的话:
“当记忆的牢笼破碎,捕手将成为猎物。”
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而这个谜团的阴影,可能已经笼罩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