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种自我安慰构筑起来的脆弱泡沫,甚至没能维持到这顿归家后的第一餐,就在现实细节的无声碰撞下,逐一清晰地、残酷地破灭。
第五章:消散的聚焦
邱鼎杰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时,不再像在医院那狭小逼仄空间里那样,身体虽然在机械地操作,但心神却如同绷紧的弦,时刻系在他身上,每隔几分钟就会不放心地探头出来看他一眼,目光里带着确认,或者轻声问一句“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什么?”。现在,他只是微微蹙着眉,表情是沉浸在烹饪思考中的专注,背影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松弛感。那是一种卸下了沉重心理负担和精神枷锁后,不再需要时刻紧绷神经、如履薄冰的松弛,是一种回归日常的、自然而然的放松。
当黄星习惯性地想靠过去,像在医院里那样,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宽阔温暖的背脊上,寻求一点熟悉的依赖和肌肤相亲的安抚时,邱鼎杰正在熟练地切着西红柿,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稳定而有节奏的声响。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用脸颊依恋地蹭了蹭黄星柔软的发顶,语气带着熟悉的宠溺笑意,却略显心不在焉,注意力显然还在手下的食材上:“乖,别闹,这边油烟大,小心溅到你。”
语气依旧是宠溺的,动作也依旧是亲昵的,但黄星却**至极地察觉到,那里面缺少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一种在医院时,那种将他视为极易破碎的琉璃制品般、全神贯注、不容丝毫闪失的紧张感和绝对聚焦。那种仿佛他是他整个世界重心的凝视,似乎随着伤口的愈合,一起消散在了公寓宽敞的空间里。
(他不再那么紧张我了。是因为在他潜意识里,我已经是一个‘康复’了的、拥有正常健康水平的、可以自理的伴侣了吗?所以,他那因伤病而被无限放大、近乎本能的保护欲,也随之自然而然地减退了?回到了一个普通伴侣应有的、温和但不再过度警觉的关心程度?)*
吃饭的时候,邱鼎杰依旧会习惯性地将他喜欢的菜夹到他碗里,叮嘱他“多吃点,补充营养,把掉的肉都补回来”。但当黄星像之前那样,只勉强吃了小半碗饭,就轻轻放下筷子,微蹙着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轻声说“没什么胃口,饱了”时,邱鼎杰没有再像在医院那样,立刻放下自己的碗筷,眉头紧锁,耐心地、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心疼,温言软语地哄他再多吃几口,或者至少再喝点汤,仿佛他多吃一口都是巨大的胜利。
他只是抬起眼,看了看他碗里剩下的米饭,理解地点了点头,语气平常甚至带着宽慰地说:“嗯,刚出院,肠胃功能可能还没完全恢复,胃口不好也正常,别勉强,慢慢来就好。”然后便神态自然地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饭,甚至顺势开始聊起他接下来一周已经排上日程的一些工作安排,某个需要短暂出差两三天的合作项目,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他不追问了……他不再执着于我的食量,我的‘虚弱’了。在他心里,我已经顺利从一个需要精心呵护、时刻关注的‘病人’,过渡到了一个可以平等讨论未来规划、可以承受短暂分离、拥有正常生理反应的‘正常’伴侣了?所以,我的‘胃口不佳’不再是一个需要严阵以待的警报,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可以理解的暂时现象?)*
这种看似积极、健康的“正常化”进程,恰恰是黄星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演变。他需要那份因伤病而存在的、“特殊”的对待,需要那份几乎密不透风的、毫无保留的、将他置于绝对中心的专注。那才是他在这段建立在谎言与伪装基础上的危险关系中,所能抓握到的、最真实、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无声的消逝
晚上,邱鼎杰依旧像往常一样,将他拥在怀中入睡,手臂温暖而有力,环绕的姿势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但黄星却无法再像在医院那样,轻易地借助"做噩梦"惊醒,然后顺理成章地换来对方彻夜的轻拍安抚和温柔低语。因为邱鼎杰似乎……睡得更沉了。那是一种长期照顾病人积累的身心疲惫得到彻底释放后,陷入的深沉而毫无负担的睡眠。他的呼吸均匀绵长,胸膛规律的起伏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却也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警戒解除,危机过去。
黄星在一片黑暗中徒劳地睁着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耳边是邱鼎杰平稳悠长的呼吸声,身侧是他熟悉而贪恋的体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但此刻,这一切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悄悄搁置在安全角落、不再被时刻需要关注的物品。他还在这个称之为"家"的空间里,还在这个名为"恋人"的怀抱里,但某种无形的、将他牢牢固定在邱鼎杰世界中心的力量,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甚至无法言说的速度,悄然消散。
他甚至开始病态地怀念医院里那张狭窄坚硬的病床。至少在那里,物理空间是有限的,邱鼎杰的注意力也是高度集中的、毋庸置疑的。每一次按铃,每一次皱眉,甚至每一次细微的翻身,都能立刻引来全神贯注的关切。而现在,回到了这个宽敞的、充满各种生活痕迹和分散注意力的家里,邱鼎杰的关注似乎也被不可避免地稀释了。他会坐在书房处理积压的邮件,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他会规划恢复健身的计划,对着日历安排时间;他的世界正在迅速重新变得丰富、立体且向外拓展,充满了事业、社交和未来的各种可能性,而不再仅仅围绕着"照顾黄星"这一个轴心旋转。
邱鼎杰的关心和爱意或许并未减少——他依旧会为他准备早餐,会在他皱眉时询问是否不适,会在出门前给他一个告别吻——但它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微妙而确凿的变化。从那种密不透风的、带着焦虑和紧迫感的守护,逐渐转变成了一种更日常的、更平和的、伴侣之间相互扶持的、建立在"健康"前提下的关怀。这种关怀是温和的,却也是……有距离的。
这种变化细微得像水滴石穿,缓慢而持续,几乎无迹可寻,旁人或许根本无从察觉。但在黄星高度**、且充满恐惧与算计的心里,却如同一声声响彻心扉的擂鼓,每一下都敲打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他用苦肉计、用鲜血和疼痛换来的临时保护罩,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变薄、透明,直至最终消失。他正赤裸裸地暴露在即将到来的、需要依靠更多表演和谎言才能维系关系的现实面前。
他仍然被爱着,这一点,从邱鼎杰那些不经意的温柔举动和依赖的眼神中,他似乎还能确认。
但他无法控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于,邱鼎杰所爱的,究竟是那个"已经好了"的、他精心扮演出来的、符合Omega设定的、柔弱需要保护的"黄星",还是那个隐藏在层层伪装之下,真实、强大、冷静、甚至可能在某些方面显得冷酷无情的Enigma本体?一旦他表现出任何与前者不符的迹象——比如不经意间流露的超越常人的臂力,比如对某些复杂金融操作或尖端科技领域过于精通的见解,比如那些无法向普通人解释的、庞大到令人侧目的财富和资源网络——那份建立在精心维持的假象上的爱,会不会也随之动摇、瓦解,甚至……在认清欺骗的真相后,转化为彻底的憎恶与背离?
家,这个本该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此刻却让黄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深入骨髓的不安。他仿佛赤足站在一块正在加速融化的浮冰上,四周是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冰冷海水。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反射出温暖假象,脚下却已是危机四伏,寒意刺骨。邱鼎杰那看似与往日无甚区别的温柔态度,在他写满焦虑与偏执的解读中,已然是山雨欲来的前兆,是暴风雨前最后平静的海面。
他必须做点什么。在他彻底失去这最后一块赖以喘息的立足点之前,在他被重新抛回那个需要依靠更多、更精密谎言来维系关系的、更加危险的钢丝之上之前,他必须再次抓住点什么,制造点什么,来重新锚定邱鼎杰那正在不可抑制地漂移的关注和情感,哪怕……哪怕那需要他再次与危险共舞,甚至付出新的代价。
危险的试探
这种日益加剧的不安,像不断收紧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迫切需要一些事情,哪怕是负面的关注,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缓慢滑向未知的"正常化"进程,来重新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那不可替代的、需要被全力守护的位置。
机会,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却暗合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渴望的方式,猝然降临。
这天,黄星在一个高端化妆品广告的拍摄片场。场景布置得美轮美奂,灯光柔和,空气中漂浮着品牌方特调的、带着甜腻花香的香氛气息。中午休息时,剧组统一订购了餐点和饮料。黄星对芒果严重过敏,但症状非常 atypical(非典型),不是常见的皮疹或喉头水肿,而是剧烈的、绞榨般的、足以让人休克的腹痛。这个秘密只有他绝对信任的核心团队成员和Q集团那位签了严苛保密协议的私人医生知道。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悄然错位。不知是纯粹的意外,还是某个未被察觉的环节出现了恶意(黄星在意识尚存时,已经用最后一丝清明对李锐下了彻底清查的指令),他手边那瓶看似未开封、与其他工作人员毫无二致的矿泉水里,被掺入了极其微量的浓缩芒果汁。微量到几乎尝不出任何异常味道,甚至连他过于灵敏的味觉,也只是在最初几口时,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同寻常的甜腻感,但那感觉太过轻微,很快就被忽略在片场嘈杂的背景和他自身纷乱的心绪中。
起初,只是胃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类似岔气般的隐痛。黄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以为是最近饮食不规律或因焦虑导致的肠胃不适,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甚至还带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普通的身体抗议。他喝了几口温水,试图将那点不适压下去。
就在这时,邱鼎杰来探班了。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提着黄星喜欢吃的那家需要提前一周预订的私房菜馆的精致食盒,如同携着阳光突然出现在片场。他的到来,像一块投入黄星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你怎么来了?"黄星惊喜地迎上去,努力将那份逐渐清晰起来的闷痛忽略在脑后,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足以让周围一切都失色的笑容。那份因邱鼎杰出现而涌起的短暂欢欣,像一剂强效麻醉,暂时麻痹了他对身体警报的感知。
"刚好在附近谈完事情,顺路过来看看你。给你带了午餐,比剧组的盒饭应该好点。"邱鼎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和思念,是那种让黄星安心又无比贪恋的温柔。他自然地伸手,帮黄星理了理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
(他来了!他专门来看我!在这个时间,带着我喜欢的食物!我不能让这点微不足道的不适破坏这个难得的中午,破坏他脸上的笑容!)
黄星压下腹部那逐渐从隐痛转变为明确闷胀、甚至开始带着一丝灼热感的不适,脸上努力维持着轻松愉悦的表情,主动拉着邱鼎杰走到他安静些的专属休息区。他贪心地想要一个完美的、快乐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午间时光,就像他们之间没有那些沉重的隐瞒和猜疑,就像他还是那个只需要被爱着、被关心着的、纯粹的恋人。他渴望用这样的时光,来证明"正常"的生活里,他们依然可以紧密相连。
他打开食盒,里面都是他偏爱的清淡菜式。邱鼎杰坐在他对面,细心地帮他布菜,和他聊着片场无关紧要的趣事,偶尔伸手,用指腹擦掉他嘴角并不存在的酱汁。气氛温馨得如同精心构图的偶像剧画面,充满了粉红色的泡泡。
然而,腹部的疼痛并没有因为他的刻意忽视和意志力而消退,反而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力度越来越大。从最初的隐痛,变成了明确的、带着绞拧感的沉闷不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腹腔内攥紧、扭转。黄星的额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的冷汗,指尖微微发凉,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稳定。
他强撑着,调动起毕生的演技,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机械地咀嚼着口中已然失去味道的食物,味同嚼蜡。他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再撑一会儿,等他走了就好,不能让他担心,不能破坏这来之不易的、仿佛回到从前的温馨时刻……绝对不能!
"小星?"邱鼎杰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黄星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许多,甚至透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虽然嘴角依旧保持着上翘的弧度,但那笑容显得十分僵硬、勉强,眼神也有些涣散,失去了焦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他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担忧。
"没……没事。"黄星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虚弱的气音,气息有些不稳,"可能就是有点……累着了,昨晚没睡好。"他试图端起旁边的水杯喝口水,借助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异常,但手臂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和腹部猛地一阵抽搐般的疼痛,让杯子在他手中明显地晃了一下,水洒了出来,溅湿了他的手指和桌面。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如同被烧红铁棍捅入腹腔并狠狠搅动般的疼痛猛地传来,黄星再也无法支撑,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手死死地按住了腹部,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嵌进皮肉。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小星!"邱鼎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恐慌和惊骇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剧烈的动作向后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黄星几乎要瘫软滑倒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那温度让他心脏骤停。"你怎么了?别吓我!哪里疼?"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
黄星痛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只能蜷缩在邱鼎杰及时伸出的、坚实有力的臂弯里,身体因为无法忍受的剧痛而微微痉挛着,像一只受伤的虾米。他贪心想留住的快乐中午,像镜花水月般碎裂,换来的却是对方此刻全然的、毫不掩饰的慌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恐惧,如此熟悉,又如此……让他那颗被不安啃噬的心,得到了一丝扭曲的慰藉。
"肚子……好痛……"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音,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带着痛苦的颤栗。
邱鼎杰的心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他立刻打横抱起黄星——那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重量让他肝胆俱颤——也顾不上周围工作人员惊愕的目光和可能的骚动,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冲,一边用近乎失控的声音朝着闻声赶来的李锐和其他工作人员吼道:"车!快叫车!去医院!快!快啊——!"
他抱着黄星,感觉怀里的人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蜷缩。那种熟悉的、仿佛要失去他的冰冷恐惧感再次如同巨浪般攫住了邱鼎杰,比上一次地震时更加凶猛、更加具体。他不停地对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黄星说着,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坚持住,小星,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别怕,看着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黄星在剧烈的、几乎要撕裂他意识的疼痛和阵阵袭来的眩晕中,听着邱鼎杰慌乱无比、充满了恐惧的声音,感受着他抱着自己奔跑时急促到混乱的心跳和紧绷如铁的肌肉,内心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的情绪。
有计划得逞般的、扭曲而短暂的安心——看,他还是这么紧张我,他的世界再次只剩下我。
有弄巧成拙的、深切的后悔与自责——他好像……真的被吓坏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我又让他经历这种场面。
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切的悲哀与无力——为什么我们之间,似乎总要依靠这样的意外和突如其来的伤痛,才能如此紧密地、毫无保留地连接在一起?难道正常的、平静的爱,对我们而言,真的是奢望吗?
他被邱鼎杰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放进车里,在驶往医院的路上,疼痛如同狂暴的巨兽,几乎要彻底吞噬他的意识。在视野彻底被黑暗淹没、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他最后一个混杂着痛苦与明悟的念头是:
(这次……好像真的玩脱了……代价,似乎比预想的……要大得多……)
而邱鼎杰紧紧握着他冰凉汗湿的手,一遍遍摩挲着他苍白失色的脸颊,看着他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写满了脆弱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撞击:他不能再失去他一次。绝对不能!无论黄星身上还藏着多少他未知的秘密,无论他们之间还有多少未解的谜题和心结,在可能再次失去他的、这赤裸裸的、撕心裂肺的恐惧面前,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只要他活着,平安地、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