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如同最精细却也最残酷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黄星全身,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他心口凌迟。
脸色。那是怎样的一种白?不是平日里他假装Omega时那种刻意营造的、带着柔光的白皙,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近乎灰败的惨白。像上好的宣纸被水浸透后,透出的那种死寂的颜色。仿佛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干,只剩下这具空荡荡的、苍白的躯壳。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为他增添一丝生气,反而更显得那肤色透明得可怕,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光里。
嘴唇。那双总是带着点天然上翘弧线,吻起来(他曾经以为)柔软温热的唇,此刻干裂、灰白,紧紧地抿着,唇瓣上甚至能看到细小的、因为失水和虚弱而裂开的纹路。氧气面罩的边缘压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红痕,更添了几分易碎感。邱鼎杰几乎能想象到,这唇瓣曾经如何吐出那些真假难辨的甜言蜜语,又如何在他质问时紧抿着沉默,最后在废墟下,气若游丝地对他说“还要追到你”。
眼睛。他闭着眼。那双惯会骗人,时而氤氲着水汽显得无辜,时而闪烁着狡黠光芒,时而又会在深夜里看着他、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的桃花眼,此刻被浓密却无力低垂的睫毛覆盖着。那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了无生气的阴影。邱鼎杰从未如此渴望他能睁开眼睛,哪怕是再用那种他曾经厌恶的、虚假的、依赖的眼神看他一眼也好。至少那样,证明他是活生生的。
肩膀。目光最终定格在那被厚重纱布层层包裹的左肩。纱布是干净的白色,但边缘处,隐约能看到一丝淡红的渗出液,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刺眼地提醒着那下面隐藏着怎样一个狰狞的、几乎夺走他生命的创伤。那根钢筋……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邱鼎杰几乎能想象出那冰冷金属刺入血肉时,黄星该有多疼……那该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足以让人瞬间昏厥的剧痛?而他,当时在废墟下,被欺骗的怒火烧光了理智,竟然还因为愤怒推了他……
(我推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痉挛的抽痛。当时在废墟下,他被滔天的怒火和背叛感淹没,完全忘了黄星身上还有这么严重的伤!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对一个受了如此致命重伤的人动手?哪怕只是推搡,在那样的伤势下,也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股强烈的、带着腥甜味的悔恨涌上喉咙,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缓解他掌心里瞬间冒出的冷汗。
眼前的惨状,与废墟下的记忆疯狂重叠、倒带,如同失控的放映机,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最残酷的片段。
——黄星猛地将他扑倒,用那看似单薄的身体为他扛住坍塌的重压。那时,他以为只是一个Omega本能寻求Alpha庇护的反常举动。
——温热的血喷溅在他颈侧,是邱鼎杰自己的血,但紧接着,是黄星决绝地翻身,迎向那根钢筋,没有丝毫犹豫。
——“噗嗤”一声,血肉被穿透的闷响。那么清晰,此刻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甚至比当时更加震耳欲聋。
——黄星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弓起、剧烈颤抖,却依旧强撑着,用沾满血污和灰尘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笨拙地,一遍又一遍,气若游丝地说着“别怕……擦掉就好了……”。
——在他信息素失控后,于手术台上无意识发出的、那声带着浓重哭腔和无限委屈的呓语:“邱邱……我好疼……”
——还有最后,在救援到来前,他虚弱地、却带着一种近乎执念的固执说:“我还要活着……追到你呢。”
这些画面,如同高速旋转的刀片,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痛楚,凌迟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被愤怒掩盖的细节,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黄星保护他时的毫不犹豫,承受剧痛时看向他的眼神里深藏的担忧而非算计,以及那句“追你”背后,可能蕴含的、他从未敢去相信的认真。
(他为我挡了钢筋……毫不犹豫地。)
(他流了这么多血……几乎流干了。)
(他疼得意识模糊、在手术台上无意识的时候,还在喊我的名字……)
(他刚做完手术,麻药可能都没完全退,就拖着这样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ICU门口来找我……然后晕倒在外面。)
(他……他是不是……真的……)
那个他一直不敢去深想,一直被愤怒和欺骗感牢牢压制在冰层下的念头,在此刻,面对黄星这奄奄一息、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脆弱时,再也无法压抑地破土而出,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不是伪装,不是算计,不是出于Enigma对猎物的征服欲,而是和他一样,在那些真假参半的互动、互相试探的博弈中,不知不觉投入了真实的、甚至可能比他更炽烈、更不顾一切、更飞蛾扑火般的感情?
这个念头让邱鼎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恐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如果……如果那些依赖和脆弱里掺杂了连黄星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真心,如果那晚的标记不仅仅是信息素失控而是夹杂着某种Enigma认定伴侣后蛮横而原始的占有欲,如果这奋不顾身的挡枪不仅仅是出于本能或者为了维持“深情Omega”的人设,而是源于更深层的、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去的恐惧……
那他之前的那些愤怒和指责,算什么?
他那些关于欺骗、利用的定论,又算什么?
他因为被愚弄而筑起的所有心防、所有的冷硬和拒绝,在这一刻,面对着可能同样沉重、甚至更加惨烈、用鲜血和生命来证明的真心面前,开始剧烈地动摇,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彻底崩塌的呻吟。那堵墙,仿佛在黄星无声的脆弱和过往那些带着体温的记忆共同冲击下,裂开了无数细密的缝隙。
三、愤怒的消融与担忧的吞噬
原本如同坚固堡垒般盘踞在他心头的愤怒,在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脆弱面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消瓦解。不是原谅,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庞大的情绪——担忧,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淹没。
那愤怒的壁垒,曾经是他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铠甲,此刻却像阳光下的冰雪,迅速融化,露出底下柔软而鲜血淋漓的内里。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再去回想那些欺骗的细节,因为一想到黄星是怀着怎样一种可能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复杂心情,一边编织着谎言,一边却又在生死关头做出如此真实惨烈的选择,他的心就疼得无法呼吸。
(他会不会一直醒不过来?)
(伤口会不会感染?引发败血症?)
(失血过多导致脑部供氧不足,会不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影响他的思维,他那颗总是算计精明的脑袋?)
(麻药过了之后,他该有多疼?他那么能忍的人,在手术室里都疼得喊出声……现在没人看着他,他是不是又在死死咬着牙硬扛?)
(他要是醒了,看到我……还会不会……用那种曾经让他心动、后来让他愤怒、此刻却让他无比怀念的、带着细碎星光的眼神看我?)
各种各样的可怕猜想,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他害怕心电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数字突然变成一条直线,害怕医生走出来带着沉重惋惜的表情摇头,害怕那紧闭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再也无法用那种让他又气又无奈的眼神望着他。
他甚至开始荒谬地想,如果……如果黄星真的就此醒不过来了,那他那些所谓的欺骗,还有什么意义?他宁愿黄星继续骗他,宁愿他还是那个满嘴谎话、却活蹦乱跳、会对他笑对他撒娇的“Omega”,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生死未卜,让他体会这种锥心刺骨的恐惧和即将失去的恐慌。
(Enigma又怎么样?)
(强大又怎么样?)
(恢复力惊人又怎么样?)
(现在不还是像个易碎品一样躺在这里,需要氧气,需要输液,需要别人来救?)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用“他是Enigma他很强大”这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在绝对的伤势和生命的脆弱面前,那些身份、力量的区别,都变得毫无意义。他看到的,只是一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正在生死边缘挣扎,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四、无声的呐喊与徒劳的渴望
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后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同样糟糕。但他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生命力,仿佛都被病床上的那个人牢牢吸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充斥着恐慌的躯壳。
他多想能站起来,走过去。
多想能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冰冷地放在身侧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它,哪怕只有一点点。
多想能摸摸他的脸,感受一下那皮肤是否还有真实的温度,而不是像看起来这样冰冷。
多想能俯下身,在他耳边,用他或许能听到的声音,说一句:“笨蛋,我就在这里,你别睡了,快点醒过来。”
或者……哪怕只是靠近一点,能更清晰地听到他透过氧气面罩的、微弱的呼吸声,确认那代表生命的韵律还在持续,也好。
可是,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身体的无力感、伤口的剧痛和轮椅的束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愤怒(对自己)和绝望。他就像个被困在透明牢笼里的囚徒,能清晰地看到外面最重要的人正在受苦,正在一步步滑向深渊,却连伸出手触碰一下都做不到,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徒劳地看着,感受着心脏被一点点碾碎的痛苦。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后背骨裂的疼痛更让他煎熬千百倍。
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带着一种绝望的祈求,流连在黄星的脸上,描摹着他熟悉的眉眼轮廓,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生命活跃的迹象。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那声音在他的胸腔里震荡、回响,却无法冲破喉咙的禁锢:
(醒过来……)
(黄星,你看着我……)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能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你不是Enigma吗?你怎么能躺在这里,这么安静,这么……听话?)
(你说了要追我的……话还没说完,事情还没做……你怎么能躺在这里?!我不准!)
(我不生气了……我真的不生气了……你醒过来,我们好好说,行不行?你想骗就骗,想瞒就瞒,只要你好好的,行不行?)
(求你了……小星……)
他从未如此卑微地祈求过什么。商场上再大的风浪,再难缠的对手,他都能冷静分析,从容应对。可此刻,面对黄星昏迷不醒、脆弱得如同琉璃般易碎的脸,他所有的冷静、理智、自持都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恐慌和最赤裸的祈求。他甚至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黄星睁开眼睛。
李锐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比如“医生说了没生命危险了”,或者“他体质好会醒的”,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根本无法触及邱鼎杰那显而易见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痛苦。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分担这沉重而压抑的等待。
时间在寂静和压抑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里的灯光似乎都变得黯淡,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悲伤。邱鼎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唯有那双紧盯着病床的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绝望而执拗的火焰,仿佛这目光能化为实质的力量,将病床上的人从沉睡中唤醒。
他不知道这场等待会有多久,他也不知道黄星醒来后,他们之间那团乱麻般的关系该如何梳理。他只知道,在黄星睁开眼睛之前,他哪里也不会去。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守在这里,守着这个骗了他、伤了他、却又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心上刻下不可磨灭印记的……混蛋。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邱鼎杰僵坐在轮椅上,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有那双紧盯着病床的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里面翻涌着担忧、悔恨、恐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爱意。
李锐站在一旁,看着邱鼎杰这副模样,又看了看病床上毫无生气的黄星,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他摸出烟盒,想到这是医院,又烦躁地塞了回去,用力揉了揉脸。
(这都叫什么事儿……)
(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黄星这小子,平时精得跟猴似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怎么一到邱鼎杰这儿,就跟中了邪一样?挡钢筋?自己拔钢筋?不打麻药做手术?现在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是不是觉得他有九条命啊?)
(还有邱鼎杰……之前不是气得要死要活吗?不是觉得被欺骗被玩弄了吗?现在这副魂都没了的样子又是给谁看?早干嘛去了?)
(……不过,看他现在这样,倒不像是装的。)
李锐回想起刚才邱鼎杰不顾一切拔掉针管、摔倒在地也要过来的疯狂举动,那眼神里的恐慌和绝望,做不了假。那是真的怕了,怕失去里面那个人。
(难道……这小子玩着玩着,把自己也玩进去了?)
(那黄星呢?他那些算计,那些伪装,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要是真的……那这代价也太他妈大了点。)
李锐的目光落在黄星苍白脆弱的脸上,心里一阵刺痛。他跟了黄星八年,见过他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他谈笑风生的样子,也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但他从未见过黄星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和盔甲,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命在苦苦挣扎。
(Enigma又怎么样?Q集团总裁又怎么样?现在不还是得像块破布一样躺在这儿?)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还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管他接不接受,总好过现在……)
就在这时,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不同于常规的提示音。邱鼎杰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是弹了起来,要不是坐在轮椅上,他恐怕已经冲了进去。他死死盯着那跳动的曲线,呼吸都停滞了。
护士立刻上前查看,调整了一下设备,然后对门口紧张注视的两人摇了摇头,示意只是正常的波动。
邱鼎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靠回椅背,闭上眼,抬手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波动,已经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埋怨也说不出口了。他叹了口气,走到邱鼎杰身边,压低声音:
“邱先生,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在这儿守着也没用,反而加重自己的伤势。黄总这边有医生护士,还有我盯着,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邱鼎杰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胶着在黄星身上,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不。”
一个字,堵死了所有劝说的可能。
李锐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靠在墙边,陪着一起等。走廊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命运的倒计时,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邱鼎杰的目光一遍遍描摹着黄星的轮廓,从苍白的额头,到紧闭的双眼,到干裂的嘴唇,再到那被厚重纱布包裹的、刺眼的伤口。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关于黄星是Enigma的震惊和困惑,再次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