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盛夏。
赤日煌煌,灼人的热浪蒸腾而起,将官道两侧的垂柳炙烤得枝叶低垂,蝉鸣声嘶力竭,更添几分焦躁。
我领着亲卫纵马南驰,马蹄踏起滚滚黄尘,在身后拖出一道绵长的烟尘。
八百里加急赶往应天,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再快些!”我扬鞭催马,纱锻蟒袍在风中翻卷如云,汗水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小北、小平紧随左右,十余骑亲卫默然相随,只闻蹄声如惊雷踏碎山河,这般不眠不休的疾驰,已连续三个时辰,连胯下骏马都开始口吐白沫。
远山如黛,在蒸腾的暑气中微微扭曲;近水含烟,蜿蜒东去如一条玉带。这万里江山如画,本该是大哥将来要执掌的锦绣河山。
可如今......储君猝逝,朝堂将倾,想到此,胸口便是一阵钝痛,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王爷,前面就是滁州地界了,是否稍作歇息?”小北驱马近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
我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曾是与大哥一同狩猎的旧地,如今却物是人非。
“继续赶路。”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不是从自己喉中发出。
大哥,那个总是温润含笑的太子长兄,怎么说去就去了?
我忆起少年时在文华殿,你执我手临《兰亭序》,墨香氤氲中你说:“四弟笔力刚劲,若能在柔韧处再下功夫,必成大器。”
那时你的手掌温暖有力,如今却已冰冷。后来我在沙场建功,你又在父皇面前为我进言:“四弟骁勇善战,正可为大明屏障。”
你的话语犹在耳畔,可人已不在。
如今这屏障还在,你却已......
心头忽地一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父皇年事已高,经此打击,龙体可还安泰?允炆侄儿方才十五,那些江南文臣必将借机揽权。方孝孺、黄子澄之流,向来视我们这些藩王为心腹大患,若他们怂恿允炆削藩......
我几乎能预见那暗流涌动的朝堂,以及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我握缰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缰绳都深深勒进掌心。大哥在世时尚能居中调和,如今这平衡既破,恐怕......
“朱棣!朱棣!......”
风声中忽然传来呼唤,清越中带着几分急切,像山涧清泉击石,在这闷热的午后格外清晰,竟让我心头莫名一颤。
我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前蹄在空中乱蹬。
“好像有人在叫本王的名字。”我环顾四周,心中警铃大作。
小北环顾四周,面露困惑:“不会吧?这天底下,除了皇上以外,谁还敢直呼王爷名讳?”
小平也道:“想必是连日赶路辛苦,王爷听岔了。”
可我听得真切,那声音陌生却又莫名熟悉,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中萦绕过千百回,带着说不清的宿命感。
我举目四望,但见远山含翠,近水如练,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蝉声聒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是丧兄之痛让我心神恍惚,还是这酷暑蒸得我出现了幻听?
“继续赶路。”我沉声道,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暗中窥视。
然而那声呼唤,却如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仿佛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正在前方等着我,让我莫名不安。
就在我准备策马离去时,道旁灌木丛中忽然传来窸窣声响,枝叶无风自动。
一个身着黑色奇异服饰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奔来,那衣裳紧贴身形,勾勒出不该示于人前的曲线,看得我眉头紧锁,这般装束实在有伤风化。
“大胆!燕王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喊的?”小北当即厉声喝问,手已按在刀柄上。
那女子却恍若未闻,一双澄澈的眸子直直望着我,仿佛周遭万物都化作虚无,唯有我是她视线尽头唯一的光亮,那眼神专注得让人心惊。
我皱眉试探,这女子出现得太过可疑,“你是在叫我吗?”
她乖巧点头,唇角漾开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那笑意还未完全绽开,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朝我而来,步履踉跄却坚定。
小北护主心切,当即一掌将她推开。
那单薄的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轻飘飘地跌倒在地,扬起细微的尘埃,发出一声闷响。
“小北!”
我厉声喝止,翻身下马,衣袂翻飞间已蹲下身来,却见那女子气息奄奄地抬眸,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释然的微笑,仿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偿所愿。
她挣扎着抓住我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仿佛攀住了救命的浮木,怎么也不肯松开。
“总算见到你了,真好......”她轻声呢喃,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随即昏死过去,抓住我衣袖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我这才得以仔细端详她的容貌,瘦弱得可怜,细眉如烟,紧闭的柳叶眼尾微微上挑,薄唇失了血色,面色苍白如纸,却偏偏生得一副惊心动魄的美。
尤其是方才那双眸子,清澈得能照见人影,里面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与依赖,让人无法轻易忽视。
“爷,她的衣服好生奇怪。”小北凑近低语,“爷,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凝神细思,在记忆中搜寻每一个可能的面孔,却毫无印象。“本王不认得她。”
这句话说出口时,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确定。
“卑职就知道爷不认识她,所以方才我一掌就把她打出去了。”小北邀功似的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可她一定是认识爷的,”小平忽然笃定地插话,目光仍停留在那女子苍白的脸上。
“你如何得知?”我挑眉问道,心中却因他这个判断而微微一动。
“我方才看清了她的眼神。”小平正色道,“那眼神里的欣喜与依赖,做不得假。爷再好好想想?”
小北忽然压低声音:“会不会就是方才那群大内侍卫要抓的人?”这句话让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小平不屑地嗤笑,带着明显的愤慨道:“是又怎么样?高甫明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平白无故被他抓去处死的人还少吗?”
“小平,”我沉声打断,目光扫过那女子苍白的脸,“取套你的备用衣裳给她换上,将她带回府中。”
这个决定下得很快,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望着小平将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折就断,我心中百转千回。
忽然意识到她的出现太过蹊跷——偏偏在太子薨逝这个敏感时刻,偏偏在我奉诏入京的必经之路上,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按常理,我该将她交给高甫明。
这个念头刚起,胸口却莫名一紧,仿佛有什么在阻止我这么做。
方才她抓住我衣袖时,那冰凉指尖传来的轻颤,那全然信任的姿态,竟让我心中最坚硬的某处微微一软,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更让我在意的是她看我的眼神,那双眼眸太过澄澈,里面的欣喜与依赖真切得让人心惊。
莫非是某位故人之后?我快速搜寻记忆,将可能的人选一一排除,却毫无所获。
那么,这会不会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是高甫明设下的陷阱,还是其他藩王的阴谋?
若她真是刺客,背后之人选择在此时发难,所图必定非小。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思索着各种可能性。
“爷,该启程了。”小北低声催促,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翻身上马,动作略显迟缓,最后望了一眼小平离去的方向,那个谜一样的女子此刻应该正在前往燕王府的路上,不知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个决定或许冒险,但在真相未明之前,我绝不能将她交给任何人。
无论是出于对她的那丝莫名怜惜,还是对潜在危险的警惕,我都必须亲自查清她的来历。
行至宫门,暮色已沉,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渐渐隐去,宫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
我果然看见高甫明正领着大内侍卫盘查宫女,他阴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过往之人,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爷,这帮大内侍卫回来得还真快。”小北警惕地低语,“不知小平他们是否已经平安回到燕王府了。”
我微微颔首,目光与高甫明短暂相接。他朝我行礼,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里藏着太多未言之语,仿佛在试探什么。
这一刻,我忽然很庆幸方才的决定。
若将她交给高甫明,恐怕再也无法得知真相。无论那女子是祸是福,既然她被我遇上,便该由我亲自揭开这个谜底。
在这暗流汹涌的夜晚,那个神秘女子的出现,或许正是这盘棋局中最重要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