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光像一道冰冷的银色瀑布,无声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空旷奢华的卧室。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试图掩盖、却终究未能完全驱散的药味,以及一丝极淡的、清冽微酸的柠檬气息,那是属于这间卧室主人,郑朋的信息素。
“啊!”
郑朋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濡湿了柔软的黑发。又是那个噩梦。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有无尽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后颈光滑的腺体,那里没有任何被标记的痕迹,只有属于他自己的、纯净的柠檬味道,在这冰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他喘了几口气,环顾四周。巨大的房间在月光下勾勒出模糊而华丽的轮廓,昂贵的家具、艺术品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这里什么都好,意大利定制的床垫,真丝的床制品,恒温恒湿的系统……唯独,不像个家。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半分暖意。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到窗边。玻璃映出他苍白而精致的脸。月光如水,清晰地勾勒出他脸颊上那三颗标志性的小痣,一颗缀在右眼眼尾,像刻意点下的墨迹,带着一丝惊心动魄的易碎感;另外两颗则安静地落在左右眼下的脸颊上,如同泪痕干涸前凝固的星点,在冷白的肌肤上格外清晰。他才二十二岁,人生本该有无限可能,如今却被囚在这座黄金打造的笼子里,扮演着一只安静、顺从的金丝雀。
他就这样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月光褪去,天际泛起冰冷的鱼肚白。夜晚的脆弱仿佛随着黑暗一同被收敛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重新戴上那副温顺沉默的面具,去面对又一个循环往复的白昼。在这里,连时间的流逝都遵循着既定的规则,不容丝毫差错。
清晨七点,准时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轻微的敲门声后,卧室门被推开,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佣人推着餐车走了进来。
“郑先生,您的早餐。”
佣人的声音恭敬,挑不出错处,但那声郑先生而非田夫人,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表象,提醒着他尴尬的身份与地位,一个被田家大少用钱和权势“请”回来,却并未被这个家族真正接纳的外人,一个连标记都不配拥有的、名义上的配偶。
“放在那里吧。”郑朋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语气平淡。
佣人依言将精致的餐点摆在靠窗的小圆桌上:有机沙拉,全麦面包,温热的牛奶,还有一小碟看起来就很酸爽的柠檬挞,这大概是厨师对他信息素的一种无声迎合,或者说是调侃。
餐车滚轮的声音远去,门被轻轻带上。
郑朋这才走到桌边坐下。巨大的餐厅他从不下去,那里是属于田家正式成员的地方,他去了,也只是徒增尴尬,让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将他最后一点尊严剥蚀殆尽。
一个人坐在这偌大的房间里用餐,刀叉触碰瓷盘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自己咀嚼和下咽的细微声响。窗外,花园里园丁正在修剪花草,生机勃勃,鸟语花香。而窗内,只有他,和一片死寂。
他吃得很少,胃口仿佛也被这环境消磨殆尽。那碟为他特制的柠檬挞,他最终没有动。金色的挞壳和嫩黄的馅料看起来精致诱人,散发着一股过于甜腻的、人工调和出的柠檬香精气味,与他自身清冽的、带着微酸与一丝不易察觉苦意的信息素格格不入。他近乎固执地排斥着这种外在的、试图定义或模仿他本质的甜腻,仿佛吃下它,就是对自身某种微不足道却又仅存的坚持的背叛。
待他放下银质的餐叉,瓷盘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几乎是声音落下的瞬间,佣人便像接收到无声指令般走了进来,沉默地开始收拾餐盘,目光扫过那碟未曾动过的柠檬挞时,没有任何疑问或情绪,如同完成一道设定好的固定工序。
当房间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时,郑朋眼底那潭死水才微微动了一下。他走到床头柜边,蹲下身,从最底层的抽屉深处,摸出了一把小巧的钥匙。
然后,他走到书房区域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前,用钥匙打开了上面唯一的锁孔。
柜子里没有文件,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本页面泛黄、边角卷曲的硬壳笔记本,以及一套被小心收纳起来的直播设备,一个质量不错的麦克风,一个摄像头,一副耳机。笔记本的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两个字:《逐光》。这是他年少时写的乐谱,记录着他曾经对音乐最纯粹的痴迷与梦想。
他拿出设备和笔记本,指尖轻轻拂过笔记本粗糙的封面,仿佛在触摸一段早已远去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这里什么都好,”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心底那个声音清晰地响起,“除了我。”
是的,除了他这个被强行塞进来的、格格不入的“郑先生”。
他的丈夫,田家那位病弱的长子,常年需要静养,大部分时间都在主宅另一端的专属疗养楼层,由专业的医疗团队看护,很少回到这个所谓的“婚房”。这桩婚姻,更像是一场对外宣告所有权和冲喜意味的仪式。那个男人需要的是一个漂亮、安静、能摆着看的物件,而非一个真正的伴侣。这也给了郑朋难得的、可以喘息的空间。
他熟练地连接好设备,将摄像头调整到只能拍摄到他锁骨以上、并且背景是纯白墙壁的角度。然后,他戴上了那个遮住他大半张脸的银色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此刻终于焕发出些许生机的眼睛。
深吸一口气,他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直播软件图标。
屏幕亮起,登录账号“逐月”。
这是他为自己打造的另一個世界。在这里,他不是田家的“郑先生”,不是被囚禁的金丝雀,他是“逐月”,一个喜欢唱歌、偶尔打打游戏、有十几个固定老粉丝陪伴的普通主播。
直播界面刚开启,等候已久的粉丝们便陆续涌了进来。
【第一!月月早上好!】
【打卡!今天月月心情怎么样?】
【逐月老师,昨天那首歌我循环了一晚上!太好听了!】
【月月今天打游戏吗?还是唱歌?】
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充满善意的弹幕,郑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起一个真实的、轻松的弧度。这与他平日里那种格式化、带着疏离感的微笑截然不同。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声音透过设备传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暖的电流感:“大家早上好呀。昨天睡得太晚了,今天状态可能不是特别好。”
他随意地聊着天,语气轻快,和在田宅里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月月又熬夜!要注意身体啊!】
【没事没事,月月什么样我们都喜欢!】
【今天想听月月唱《星屑》可以吗?最近压力好大,想听月月的歌声治愈一下。】
“《星屑》啊……”郑朋看着那条弹幕,眼神柔软了一下,“好啊,那就唱《星屑》。”
他清了清嗓子,没有伴奏,就那样对着麦克风,清唱起来。
“徜徉在无边的黑夜,拾取坠落的星屑……”
他的嗓音空灵而干净,带着一种天生的故事感,将歌词中那种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微小光芒,诠释得淋漓尽致。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真挚的情感流淌。
弹幕安静了一瞬,随后是更密集的爆发。
【啊啊啊我死了!太好听了!】
【每次听月月唱歌都想哭,太有感染力了!】
【这是吃CD长大的吧!】
【呜呜呜,被治愈了,谢谢月月。】
一曲唱毕,郑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有几个音有点飘了,好久没唱这首了。”
【哪里飘了!完美!】
【月月对自己要求太高啦!】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好啦好啦,再唱一首就打游戏,不然时间不够了。”郑朋笑着和粉丝们讨价还价,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撒娇意味,“想听什么?你们点歌。”
【《逆光》!】
【《浮生》!】
【我想听月月唱最近很火的那首《笼中雀》!】
看到“笼中雀”三个字,郑朋的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笼中雀》啊……我还不熟,下次练好了再唱给你们听好不好?今天先唱《逆光》吧。”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个让他感到刺痛的话题,再次投入到歌声中。
唱完两首歌,他又应粉丝要求,打开了一款时下流行的竞技类游戏。他的游戏技术不算顶尖,但反应很快,意识也不错,加上声音好听,直播效果很好。
“哎呀!对面这个打野好阴啊!”他操作着游戏角色狼狈逃窜,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懊恼和一点点不服气,“等我发育一下,这波仇必须报!”
【哈哈哈月月被抓懵了!】
【没事月月,我们猥琐发育!】
【月月生气的声音也好可爱!】
他和弹幕互动着,时而因为一波精彩操作而欢呼,时而因为失误而小声抱怨,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在这里,他可以开心,可以生气,可以展现最真实的情绪,不用担心被审视,被评判。
“好了好了,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哦。”看了一眼时间,郑朋对着麦克风说道,“谢谢大家来听我唱歌、看我打游戏,也谢谢‘守月者’、‘小柠檬’、‘月月的吉他弦’……谢谢大家的礼物和陪伴。”
他熟练地念着那几个眼熟的ID名字,这些都是从他开播没多久就跟着他的老粉丝,是他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最坚实的依靠。尤其是那个叫“守月者”的粉丝,几乎每次直播都会来,话不多,但总会送上一些不算昂贵却心意十足的礼物,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月月再见!】
【下次直播是什么时候?】
【好好休息呀月月!爱你!】
“下次……大概还是这个时间吧,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郑朋想了想,回答道,“大家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下次见。”
他挥了挥手,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告别弹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一丝不舍。
结束了直播。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瞬间回流,将他紧紧包裹。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最终归于平静,不,是归于一片更深的空洞。
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足以令人惊艳的完整脸庞,但此刻,上面没有任何表情。他默默地将设备收好,将那本珍贵的乐谱放回矮柜,上锁。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阳光灿烂、却与他无关的世界。
直播时的欢声笑语如同一个短暂的梦境,梦醒了,他依然是困在这座华丽囚笼里的金丝雀。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敲击键盘、触摸乐谱的触感,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粉丝们温暖的问候。
这个小小的、秘密的世界,是他唯一能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缝隙。这里有他未曾磨灭的爱好,有他深埋心底的梦想,有他几乎快要遗忘的、真实的自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痕迹。
今天过去了,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