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世界的余温尚存指尖,郑朋却已经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屏幕,那里曾短暂地盛放过他最真实的笑容。现在,他必须回到自己的角色里。
“逐月”被关了回去。现在,他是郑朋,是田家大少名义上的配偶,是这座华丽牢笼里,必须去履行某项令人作呕的日常任务的囚徒。
他站起身,走向浴室。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刺激着皮肤,也试图洗去方才那一小时里过于真实的自己。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苍白而精致的脸都,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顺从,如同一个被精心调试好的玩偶。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确保每一根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然后转身,推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与主宅居住区的奢华明亮不同,通往另一端疗养楼的走廊,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更加沉滞、阴冷。光线黯淡,弥漫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混合了消毒水和各种昂贵药材的沉闷气味。每一步都踩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发不出声音,却像踏在某种黏稠的、令人不适的介质里。
佣人早已将熬好的药放在走廊尽头的小厅桌上,漆黑的药汁盛在名贵的瓷碗里,氤氲着苦涩的热气。月月面无表情地端起来,指尖感受到瓷碗传来的滚烫温度。他垂着眼,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实木门。
守在门外的护工见到他,微微点头,无声地替他推开了门。
更浓重、更复杂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房间很大,布置却显得压抑,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勾勒出床上那个倚靠着的身影,他的“丈夫”,田家大少,田景明。
田景明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眼窝深陷,嘴唇泛着紫绀,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一种与其虚弱身体不符的、阴鸷而锐利的光。他像一条盘踞在巢穴里,敏感而多疑的毒蛇。
月月端着药碗,走到床边,轻声开口,语气是惯有的温顺:“先生,该喝药了。”
田景明掀起眼皮,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他端着药碗的手上。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用一种带着喘息的、沙哑的声音命令道:“试药。”
月月早已习惯。他拿起碗里配套的小银勺,舀起一小勺深褐色的药汁,吹了吹,然后送进自己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沿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让他忍不住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温度刚好。”他咽下药汁,低声说。
田景明这才慢腾腾地伸出手,那只手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指甲修剪得整齐,却透着一种青白色。他接过药碗,指尖无意地擦过月月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月月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
然而,田景明只是将碗沿凑到唇边,轻轻沾了一下,随即猛地皱起眉头,手腕一抖,险些将药汁泼洒出来。
“你想烫死我吗?!”他厉声斥责,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破音,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端个药都能拿滚烫的来!你是不是存心的?!”
月月垂首,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所有情绪,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对不起,先生,是我没注意。我这就去换一碗凉的。”
“废物!”田景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将药碗重重地放回月月手中的托盘里,漆黑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月月白皙的手腕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污迹和一片迅速泛起的红痕。
月月仿佛没有感觉到那灼痛,只是维持着垂首的姿势。
突然,田景明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月月那只空闲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久病之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月月吃痛,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挣扎。他顺从地任由对方钳制着,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
田景明将他往前拽了拽,迫使两人距离拉近,然后,他凑近月月的颈侧,近乎粗暴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随即,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仿佛闻到了什么极其令人作呕的东西。
“你的柠檬味……”田景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冰冷,“总是这么寡淡无趣,闻着就让人倒胃口。”
他刻意停顿,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在月月脸上刮过,带着一丝审视货物般的挑剔。
“当初若不是看你还有张能入眼的脸,你以为田家的大门,是你这样的人能进的?”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施舍般的傲慢与毫不掩饰的轻蔑,“结果呢?娶进门才发现,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连信息素都这么,上不得台面。连取悦自己的Alpha都做不到,你简直,不合格。”
这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Omega最敏感、最在意的点。标记,是Alpha对Omega的所有权宣告,也是很多Omega寻求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来源。然而,田景明身体早已破败,连完成一个临时标记都困难,更别提永久标记。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种畸形的、毫无生理链接的基础上。
月月低垂着头,在田景明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几不可查地抿紧了一瞬,又迅速松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手腕上的刺痛和颈侧那令人不适的触感依然清晰,但比这更清晰的,是一种荒谬的可笑感。
一个连自身信息素都如此微弱、无法形成有效羁绊的人,此刻却在对他的气息评头论足。这所谓的标记,除了法律文件上的一个名字,还能剩下什么?不过是这桩看似华丽、内里却空洞无比的婚姻,又一个苍白的注脚罢了。
他依旧沉默,用沉默包裹住所有翻涌的情绪,像一层坚硬的壳。
田景明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也觉得无趣,又或许是真的耗尽了力气。他猛地甩开月月的手腕,那力道让月月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甚至隐隐泛出青紫。
“滚……滚出去!”田景明疲惫地靠在床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看到你就烦……晦气!”
月月依旧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先生。您好好休息。”
他端起托盘,转身,脚步平稳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克制,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在极力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药味和阴鸷的目光。
就在门扉合拢,发出轻微“咔哒”一声的瞬间 ,月月脸上那温顺、麻木的表情,如同脆弱的冰面骤然破裂,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他快步走到走廊转角处的洗手台,将托盘随意放在一边,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而下,他用力搓洗着刚才被田景明触碰过的手腕,以及溅上药汁的皮肤,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搓得皮肤发红,几乎要破皮,他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冰冷、嘴角紧抿的自己,抬手,用微湿的指尖,极其嫌恶地、用力擦了擦刚才被田景明气息喷拂过的颈侧皮肤。
那里,只有他自己清冽的、带着微酸的柠檬信息素,纯净而孤独。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混合着屈辱和厌恶的浊气排出体外。然后,他重新端好托盘,挺直脊背,脸上再度恢复了那种符合“郑先生”身份的、平静而疏离的表情,朝着主宅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微微加快的心跳,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平复的冰冷波澜,揭示着这场例行探视,在他心中投下了怎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