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逐月

手腕上那圈隐约的刺痛感还未完全消散，像是某种无形的烙印。郑朋回到卧室，没有开主灯，只点亮了书桌前那盏暖黄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在黑暗中圈出一小片温暖的区域，将房间其他角落的冷清都推得更远。

他走到窗边，目光越过庭院里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草木，望向远处。夜色已然浓重，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河，与田家大宅内部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闪烁的光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就像他渴望却永远触碰不到的自由。白天的屈辱和窒息，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发酵，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孤独与躁动，在胸腔里无声地翻涌。

他拉上窗帘，将那片冰冷的光河隔绝在外，转身走向那个上了锁的矮柜。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锁扣时，竟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意味。白日的种种像一层黏腻的污垢附着在皮肤上，唯有戴上那个面具，打开那个界面，他才能获得片刻的清洁与喘息。

他走到那个上了锁的矮柜前，动作熟练地取出里面的设备。连接线路，调整麦克风的角度，测试声音，再将摄像头严格限定在只拍摄纯白墙壁和锁骨以下区域的构图，这一切程序他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次，他都像在进行一场秘密的仪式，小心翼翼，不容有失。这是他与外界，与那个真实自我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当一切准备就绪，他戴上了那个冰凉的银色面具。金属的触感贴上皮肤，带来一丝清醒。也就在面具覆上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挺直的脊背也稍稍放松，不再是那种时刻戒备的姿态。他深吸一口气，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图标。

屏幕亮起，登录账号“逐月”。

直播界面开启的瞬间，仿佛有光透了进来。虽然在线人数并不多，只有十几个熟悉的ID早早地挂在了那里，但滚动的欢迎弹幕却带着真实的暖意。

【月月晚上好！】

【来了来了！今天等了好久！】

【逐月老师今天心情怎么样？想听歌了！】

看着这些文字，郑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个真实而轻松的笑容终于在他脸上绽开。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声音透过设备传出，带着温和的、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活力：“大家晚上好呀。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上来晚了。”

他随意地和粉丝聊着天，回答着一些关于天气、关于晚餐的无聊问题，语气轻快自然。在这里，他不是那个需要谨言慎行的“郑先生”，他可以只是一个声音还算好听、会唱点歌、偶尔打打游戏的普通人。

“今天……唱首歌吧。”郑朋看着弹幕，轻声说，“唱一首……《月光下的笼中雀》。”

这是他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断断续续写下的旋律，歌词零散地记录在那本旧乐谱的角落，充满了被困束的挣扎与对遥远的、清冷光亮的向往。没有精致的编曲，只有他干净的嗓音和一段简单的、由电子琴模拟出的和弦前奏。

“铁栏切割天空，羽翼沾满尘埃……”他开口吟唱，嗓音空灵而干净，却蕴含着白天绝不会流露的、深沉的故事感。那歌声里有被禁锢的疲惫，有不甘的挣扎，也有抬头仰望夜空中那轮唯一能看见的月亮时，心底悄然燃起的、微弱的希冀。

他闭着眼，完全沉浸在音乐构筑的世界里，将自己白日里无法言说的一切情绪，都灌注在每一个音符里。这一刻，他与那个在田家沉默寡言的郑朋判若两人。这里是逐月的领域，是他的灵魂得以短暂休憩和放肆宣泄的净土。

弹幕在他唱歌时安静了许多，偶尔飘过几句感叹。

【每次听月月唱这种歌都好想哭……】

【太有画面感了，好像真的看到一只漂亮的小鸟被关在笼子里。】

【月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声音里的情绪好浓。】

一曲唱毕，郑朋缓缓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有点太投入了。抱歉，是不是有点压抑？”

【没有没有！超级好听！】

【这才是唱歌啊，有灵魂的！】

【月月再来一首！】

就在这时，直播间的特效动画亮起，一艘昂贵的“星海航船”礼物缓缓驶过屏幕。赠送者的ID是“守月者”。

这个ID，对郑朋和其他老粉丝来说，都不陌生。他（或者她？）似乎从逐月开播没多久就出现了，每次都会来，话极少，几乎从不发言，但总会送上这样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像是一种沉默却稳定的陪伴。没人知道“守月者”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就像一个神秘的影子，只存在于这个直播间里。

“谢谢守月者的星海航船。”郑朋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依赖与感激。他看着那个没有任何头像、没有任何简介的灰色ID，心头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定。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这个沉默的守护者，仿佛成了他某种精神上的锚点。

他继续和粉丝们互动，又唱了一两首大家点的、旋律相对轻快的歌，还在大家的怂恿下打了两局游戏，直播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他会在游戏胜利时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呼，也会在失误时懊恼地小声抱怨，所有的情绪都真实而鲜活。

直播接近尾声，郑朋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挽留他和道晚安的弹幕，心中充满了不舍。这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是他一天中唯一能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时刻。

他对着麦克风，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谢谢大家，谢谢守月者，也谢谢小柠檬、月月的吉他弦……谢谢你们来听我唱歌，陪我聊天。只有在这里，面对你们的时候……”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才感觉，我是我。”

这句话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了所有听众的心里。

【月月我们永远陪你！】

【你永远是我们最好的逐月！】

【晚安月月，要开心哦！】

在一片温暖的告别弹幕中，郑朋挥了挥手，结束了直播。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房间里的寂静再次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他摘下面具，脸上那鲜活的表情也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疲惫与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空虚。他默默地将设备收纳好，锁回柜子。

就在他准备去洗漱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提示有一条新的短信。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郑朋微微蹙眉，他的私人号码几乎没人知道。他点开短信，里面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很好听。」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郑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猛地漏跳了一拍。他盯着那三个字，指尖微微发凉。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