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蟒尾

宴会那晚阳台上的短暂交锋，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郑朋努力维持的平静。田雷那双半垂的、慵懒却锐利的杏眼，那复杂而迷人的柑橘信息素，总在不经意间窜入他的脑海，搅动一池春水。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那条仅有三个字的陌生短信，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将自己从这种日益危险的躁动中剥离出来。于是，他想到了那本记录着他年少梦想的乐谱《逐光》。里面有几处关于和声进行的构思，他至今觉得不够完满，或许田家那座号称收纳万象的家族图书馆里，能找到一些冷门的乐理书籍，给他一些启发。

这座图书馆位于主宅的西翼，与居住区和疗养楼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平日里少有人至，更像是一个象征着家族底蕴的装饰品。郑朋嫁入田家后，从未踏足过这里。他下意识地避免与田家的一切产生过多关联，这里也不例外。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和木质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岁月的沉淀感，与主宅其他地方那种崭新而刻板的奢华截然不同。高大的穹顶，直通到顶的巨大书架，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语言的书籍，光线从彩绘玻璃窗透进来，被切割成斑斓而黯淡的色彩，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郑朋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他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音乐艺术类的区域。那里位于图书馆最深处的角落，光线愈发昏暗，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书架高耸，仿佛要压下来。他仰着头，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滑过，仔细辨认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对位法》《和声学原理》《古老调式研究》……大多是一些基础或常见的著作，并非他想要寻找的偏门理论。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架区的尽头，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阴影浓重得化不开。正当他准备放弃，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阴影里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郑朋的身体瞬间僵住。

在书架与墙壁形成的狭窄死角里，盘踞着一个巨大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存在。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粗壮的蛇身层层盘绕，形成一个充满力量感的基座。幽暗的光线下，它身上的鳞片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泛着一种类似金属矿石的、极其细微的幽冷光泽，仿佛沉淀了无数夜色。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颗微微昂起的头颅，以及那双正静静凝视着他的、如同熔金般的竖瞳。

没有攻击的意图，没有威胁的姿态，它就那样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尊来自远古的、充满神秘与威压的雕塑。

郑朋的心脏在最初的骤停后，开始失控地狂跳。恐惧是人类面对未知庞然大物时的本能，一丝冰凉的战栗沿着他的脊椎窜上后颈。他几乎要立刻后退，逃离这个危险的角落。

但就在他屏住呼吸的瞬间，一股极其淡薄、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纤细的丝线，穿透了图书馆内陈旧的空气，精准地缠绕上他的感知。

是那种复杂的柑橘调信息素。

葡萄柚的微苦清冽，佛手柑的明亮活力，以及雪松那沉稳温暖的木质底蕴……虽然极其微弱，仿佛是从那漆黑巨蟒的鳞片缝隙间弥漫出来，但郑朋绝不会认错。这是属于田雷的气息。

这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恐惧。田雷的精神体？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这精神体……竟然带着他信息素的味道？

ABO世界中，高阶Alpha或Omega有时能凝练出具象化的“精神体”，它通常是主人内心某种特质的投射，与主人共享感官，尤其对信息素极为敏感。郑朋从未见过田雷的精神体，更没想到会是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形态。

巨蟒那双金色的竖瞳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嗜血的野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沉静的好奇。它微微调整了一下盘踞的姿态，粗壮的蟒尾尖端无意间从阴影中滑出，搭在郑朋脚边不远的地面上，鳞片反射着壁灯极其微弱的光，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恐惧感奇异地开始消退。是因为这熟悉的信息素带来的诡异安全感？还是因为这巨蟒表现出的、与它骇人外形不符的平静？亦或是，郑朋骨子里那份被压抑已久的、对非常规事物的好奇与叛逆，在此刻悄然抬头？

他见过不少人驯养温顺的猫、狗甚至鸟类作为精神体，但一条如此庞大、充满原始力量的蟒蛇……这仿佛是对田家那套精致、虚伪规则的一种无声挑衅，莫名地契合了郑朋内心深处某种不为人知的共鸣。而且，他私下里，确实对蛇类这种优雅而危险的生物抱有一种隐秘的欣赏。它们冷静，强大，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就像……田雷给他的感觉。

鬼使神差地，郑朋迟疑地、极其缓慢地蹲下了身。他凝视着那段近在咫尺的蟒尾，冰凉的鳞片仿佛带着某种诱惑。他抬起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理智在尖叫着让他离开，但一种混合着好奇、试探，以及被那缕柑橘信息素无形撩拨起的、难以言喻的吸引力，驱使着他做出了行动。

他的指尖，极轻、极快地，在那冰凉的、闪烁着幽光的蟒尾鳞片上，触碰了一下。

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冰冷和坚硬，像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带着生命体的细微弹性。那一瞬间的接触，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入，直击心脏。

与此同时，在图书馆另一个相对明亮的区域，田雷正倚靠在一个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手中摊开着一本关于欧洲古典建筑的书。他半垂着眼，神情慵懒，似乎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又似乎只是在借此躲避宴会后的喧嚣应酬。他今天确实是心血来潮，想找个清静地方独处，便来到了这里，任由自己的精神体在图书馆广阔的空间内自由探索。

然而，就在郑朋的指尖触碰到蟒尾的刹那——

田雷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那不是隔空通过精神链接传来的触感，而是有一根带着微弱电流的手指，实实在在地、极其暧昧地擦过了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脊髓，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战栗酥麻。

他蓦然抬头，书本从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一种被猝不及防地撩拨后、骤然点燃的幽深火焰。

是谁？

他的精神体与他共感，尤其是在信息素浓郁或情绪波动剧烈时，感知会更加清晰。刚才那一触，虽然轻柔短暂，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试探和小心翼翼，勾得他心尖发痒。他能通过精神体模糊地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那是一种……很淡，却很特别的味道，让他本能地觉得熟悉，甚至……渴望。

几乎是下意识地，田雷调动起自身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朝着精神体所在的方位蔓延、探查过去。他需要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竟敢“非礼”他精神体的人，究竟是谁。

精神力穿过层层书架，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信息素痕迹。那缕清冽的、带着微酸的柠檬气息，如同黑夜中悄然绽放的花朵，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那个在阳台上落荒而逃的小月亮。郑朋。

这个认知让田雷眸中的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震惊于他的大胆，了然于他那份隐藏在温顺下的叛逆，更被这种无意间的、近乎挑逗的行为撩动了心弦。他竟然不怕？不仅不怕，还主动触碰了……是因为信息素的吸引吗？还是他本身，就藏着这样的惊喜？

而此刻，通过精神体的链接，田雷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郑朋的存在。那清冷的柠檬信息素，因为刚才的触碰和此刻的紧张，正微微蒸腾着，散发出更加清透诱人的气息，与他自己的柑橘信息素在无形中交织、缠绕，产生着令人心悸的共鸣。他的精神体，那条漆黑的巨蟒，显然也被这气息深深吸引。

郑朋在触碰之后，自己也愣住了，指尖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他看着眼前的巨蟒，心脏擂鼓般跳动。

巨蟒似乎对他的触碰做出了反应。它那双金色的竖瞳微微收缩，庞大的头颅向着郑朋的方向凑近了一点，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郑朋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它将那被郑朋触碰过的蟒尾尖端，主动地、轻柔地，蹭了蹭郑朋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背。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信赖，冰凉的鳞片划过皮肤，激起一阵更加强烈的战栗。

这还不够，巨蟒似乎不满足于这短暂的接触，它开始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量，试图将粗壮的身躯缠绕上郑朋的小腿，仿佛想要攀附上这个散发着让它感到舒适和迷恋气息的源头。

“！”郑朋彻底惊醒。

被如此庞大的生物贴近、缠绕的视觉冲击和触感预期，瞬间压过了之前的好奇与那丝诡异的信任。与此同时，空气中那缕原本淡薄的柑橘信息素，仿佛骤然变得浓郁起来，如同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带着明确的、属于田雷的侵略性。

他上当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温顺的宠物！这是田雷的精神体！它的亲近代表着田雷的察觉和靠近！

巨大的羞窘和慌乱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他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缩回手，脸颊在瞬间烧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甚至来不及去抽那本原本想找的乐理书，几乎是手脚发软地、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看也不敢再看那巨蟒一眼，转身就朝着图书馆门口的方向仓惶逃去。

他的脚步凌乱，墨蓝色的家居服下摆在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背影写满了狼狈与无措。

就在郑朋的身影消失在图书馆大门外的同时，田雷从另一排书架后缓步走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追，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地凝视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个惊慌失措逃离的背影。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指节分明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极轻地摩挲着自己尾椎骨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郑朋指尖“触碰”带来的、若有似无的酥麻感。

男人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猎物终于落入视野的玩味，带着被意外撩拨后的兴味，更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幽深。

而他的眼神，不再有平日里的慵懒半垂，此刻完全睁开，那双深棕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他精神体的金色竖瞳，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猎物逃离的方向，像最耐心的捕食者。

他低声自语，带着那口特有的、被压得低沉温柔的山东口音，在空旷寂静的图书馆内轻轻回荡：

“跑什么……月月。”

“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