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魂&唐俪辞
又一年冬雪覆满庭院时,唐俪辞正在水榭中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如同他这一生布过的无数局。只是今夜,他对面空无一人,唯有一盏孤灯,映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
“主子,沈爷回来了。”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迟疑。
唐俪辞执白子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方道:“让他进来。”
脚步声沉沉,带着北地风霜的寒意。沈郎魂披着一身未化的雪走进来,肩头的玄色大氅被血浸透,暗红深重。他脸上那张银质面具在灯下泛着冷光,遮住了从额角到下颌的伤疤,也遮住了他所有表情。
“东西带回来了。”沈郎魂将一个木匣放在棋盘旁,震得棋子微微一颤。
唐俪辞没有去看那匣子,目光落在沈郎魂垂在身侧的左手上——虎口裂开,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地上绽开一朵朵红梅。
“伤得重吗?”唐俪辞问,声音平静无波。
沈郎魂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惯有的讥诮:“死不了。”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一个不问对方历经多少生死险关,一个不说自己受过多少致命重伤。
唐俪辞终于推开棋盘,起身取来药箱。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次沈郎魂负伤归来,都由他亲自包扎。
“把大氅脱了。”
沈郎魂沉默照做。大氅下,玄衣早已被血黏在伤口上,他撕开时面不改色,仿佛那皮肉不是自己的。
唐俪辞清洗伤口的手法娴熟,如同他下棋布局一般精准。烛光摇曳,映着沈郎魂胸前背后纵横交错的旧疤——每一道,都记录着为水龙吟赴死的过往。
“这次是‘鬼医’洛无情?”唐俪辞看着那道从肩头划到腰腹的刀伤,眼神微暗。
“还有他麾下十三煞。”沈郎魂语气平淡,“洛无情临死前说,主子活不过这个冬天。”
唐俪辞轻笑:“他倒是料得准。”
沈郎魂猛地转头,面具下的眼睛锐利如鹰:“什么意思?”
唐俪辞不答,只是细细上药,用白布一层层缠好伤口。等到一切妥当,他才重新坐回棋局前,执起那枚停滞许久的白子。
“三日后,我要去一趟幽冥谷。”
沈郎魂瞳孔骤缩:“那是死地。”
“所以才非去不可。”唐俪辞落子,清脆一响,“谷中有解我身上之毒的药引。”
“我替你取。”
“不必。”唐俪辞抬眼看他,眸光如水,“这局棋,我要亲自下完。”
沈郎魂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揭下面具。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在灯下无所遁形,唯有眼睛依然明亮灼人,如同十几年前,他们初遇时那样。
那年江南烟雨,唐俪辞还是个青衫落拓的贵公子,沈郎魂也还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手阎罗”。一个是家破人亡的落魄棋手,一个是身负血仇的亡命之徒。
沈郎魂记得,唐俪辞递给他那碗热茶时说:“跟我走,我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他也记得自己问:“代价是什么?”
唐俪辞当时笑了,那笑容凉薄又慈悲:“你的命,从今往后是我的。”
这些年,他为他出生入死,明里暗里不知铲除了多少敌人。人人都道沈郎魂是唐俪辞最锋利的刀,最忠心的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甘之如饴。
“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的。”沈郎魂声音低沉,“你若死了,我当如何?”
唐俪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活着。”他轻声道,“替我守着水龙吟。”
沈郎魂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苍凉:“唐俪辞,你总是这样。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
唐俪辞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
“那年你中毒昏迷,抓着我的手叫‘阿魂’。”沈郎魂逼近一步,目光灼灼,“那是你唯一一次卸下所有伪装。醒来后,你却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唐俪辞指尖的白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记得。”他终是承认。
沈郎魂怔住,随即苦笑:“果然...”
“正因记得,才更不能带你同去。”唐俪辞抬眼,眸中情绪翻涌,“幽冥谷九死一生,我不能再欠你更多。”
“你从不欠我。”沈郎魂一字一顿,“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窗外风雪愈大,吹得窗棂作响。棋局未完,黑白子纠缠如命运,谁也看不透终局。
三日后,唐俪辞独自启程。临行前,他将水龙吟令牌交给沈郎魂。
“若我三月未归,你便是水龙吟新主。”
沈郎魂接过令牌,指尖触及唐俪辞冰凉的手,心头一颤。
“我等你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
唐俪辞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幽冥谷之行比想象中更凶险。唐俪辞机关算尽,终于取得药引,却也身负重伤。等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水龙吟时,已是四个月后。
春日正好,桃花开满枝头。可水龙吟总部却一片素白,哀乐低回。
唐俪辞踉跄着抓住一个守门弟子:“谁...死了?”
弟子红着眼眶:“是沈爷...三个月前,他独自去了幽冥谷找您,再也没回来...”
唐俪辞怔在原地,手中的药引掉落在地。
后来他才知,沈郎魂等满了三月,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寻他。临行前只说了一句:“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在幽冥谷深处的悬崖边,人们找到了沈郎魂的断剑和破碎的面具,还有崖石上用血写下的一行字——
“魂归处,即是俪辞所在。”
唐俪辞抱着那残破的面具,在沈郎魂的衣冠冢前坐了三天三夜。从此,水龙吟主再不笑,也再不下棋。
有人说,每逢雨夜,能听见唐俪辞在空无一人的水榭中自言自语,仿佛在与谁对弈。
“我骗你一世,你骗我一时...”他抚着棋盘,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次,换我等你。”
烛火摇曳,映着棋盘上永远缺了一子的残局。
终是,棋在人不在,魂断归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