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声琴弦崩裂的锐响划破夜空。
唐俪辞坐在水榭中,垂眸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在焦尾琴的木纹上晕开一点暗红。这是这个月断的第七根弦了。
“琴断心弦,人断肠。”他轻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窗外,池云惯常练剑的那处院落空空荡荡,已有三月。
江湖传言四起,说池云与邪教妖女纠缠不清,叛出师门。只有唐俪辞知道,那是他亲手布下的局——派池云潜入邪教,换取信任,盗取能解万毒的“碧血丹”。为的是救他唐俪辞一命。
“以身为饵,何其愚蠢。”唐俪辞抚过琴身断弦,眼中情绪复杂难辨。他从不认为自己值得谁以命相护,尤其是池云。
他们相识于微时,一个是被逐出家门的贵胄之后,一个是江湖浪荡的剑客少年。唐俪辞记得初见那日,池云一剑惊鸿,斩断射向他的三支毒箭,转身时笑得张扬:“这般美人,死了可惜。”
后来,他重建水龙吟,池云便成了他最锋利的剑。人人都道池云冷酷无情,唯有唐俪辞见过他醉酒后抱着剑说“此生定护先生周全”的模样。
“先生。”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唐俪辞指尖一颤,又划开一道细口。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脚步声曾无数次穿过他的梦境,带着三分酒意七分剑气。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对方只是出门赏了趟月。
池云从阴影中走出,一身黑衣几乎融进夜色,只有那双眼睛依然亮得灼人。他瘦了许多,脸颊上一道新添的疤痕从额角延伸到下颌,平添几分煞气。
“东西拿到了。”池云将一个玉瓶放在琴案上,与那断弦的古琴格格不入。
唐俪辞没有去看那能救自己性命的丹药,目光落在池云垂落的左手上:“受伤了?”
“小伤。”池云轻笑,却掩不住声音里的疲惫,“不及先生琴弦断指来得痛。”
他总是这样,明明满身伤痕,却还惦记着对方指尖一点血珠。
唐俪辞终于抬眼看他,四目相对的刹那,水榭内的空气陡然凝固。三个月不见,他们都变了模样——一个愈发苍白消瘦,一个越发锋利冷硬。
“她待你如何?”唐俪辞忽然问。
池云眼神一暗:“很好。”
“很好...”唐俪辞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色,“那为何回来?”
池云上前一步,又硬生生止住,拳头紧握:“先生是在赶我走?”
唐俪辞看着案上玉瓶,忽然笑了:“我若说是呢?”
水榭内死一般寂静。
“我明白了。”池云点头,转身欲走。
“池云。”唐俪辞叫住他,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陪我喝最后一次酒罢。”
酒是陈年竹叶青,曾经他们最爱共饮的滋味。今夜却只剩下苦涩。
三杯过后,池云忽然问:“先生可曾有过一刻,真心待我?”
唐俪辞执杯的手顿了顿:“何出此言?”
“邪教地牢里,我受了七天七夜的刑。”池云望着窗外明月,语气平静,“支撑我活下来的,是先生曾说过的‘知己’二字。”
唐俪辞杯中酒液微晃。
“可现在我想知道,”池云转回头,目光如刀,“那二字,是真心还是利用?”
唐俪辞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有区别吗?”
“有。”池云一字一顿,“若是真心,我死而无憾。若是利用...”他苦笑一声,“我也认了。”
唐俪辞忽然觉得胸口剧痛,比毒发时更甚。他看着眼前人,想起多年前那个抱着剑说“定护先生周全”的少年,终究没能说出真话。
“你该走了。”他别开眼。
池云起身,行至门口,忽然回身一剑——不是刺向唐俪辞,而是斩向自己的一缕发丝。
“断发如断情,从此两不相欠。”他将那缕发丝放在门槛上,再不回头。
唐俪辞独坐至天明,直到弟子匆忙来报——池云昨夜独闯邪教总坛,与教主同归于尽。
他怔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哪有什么碧血丹,哪有什么苦肉计。池云从一开始就知道,唐俪辞中的毒无药可解,唯一的方法是将毒引至另一人身上——需要有人心甘情愿,以命换命。
而那瓶“碧血丹”,不过是做戏的道具。
唐俪辞抚过焦尾琴,七根断弦如他们七年的情谊。他早该知道,池云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透他的局中之局?
“我骗你一世,你骗我一时...”他低声呢喃,指尖划过琴木,忽然触到一处凹凸。
细看之下,琴底刻着一行小字,显然是新添的——
“云愿为俪辞死,但求俪辞为云活。”
字迹旁,还刻着一朵小小的云纹。
唐俪辞抱着琴,在空无一人的水榭中坐了整整三日。第四日清晨,弟子发现他伏在琴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断弦染血,再无声息。
窗外,不知谁在轻吟那首旧词:
“夜寒惊起孤鸿影,暗雨湿花,何处笛声催人老...”
终是,弦断无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