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才二月末，杏花已经开遍了水龙吟总部的每一个角落。
柳眼提着药箱穿过回廊，白袍拂过青石阶，惊起几片落花。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轻轻叩响。
“进来。”里面传来唐俪辞略显疲惫的声音。
推门而入，药香扑面。唐俪辞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面色比昨日又苍白了几分。池云站在窗边，抱剑而立，见柳眼进来，只是淡淡一瞥，目光又落回窗外。
“该施针了。”柳眼放下药箱，取出银针。
唐俪辞顺从地伸出手腕，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柳眼脸上：“你的手在抖。”
柳眼不语，只是专注地找准穴位，下针如飞。
“他昨夜又咳血了。”池云忽然开口，声音冷硬，“你的药似乎不见效。”
柳眼指尖微顿，随即恢复平稳：“毒性已入肺腑，非药石能速效。”
“是不能，还是不愿？”池云转身，目光如刀，“柳神医医术冠绝天下，怎会连这点毒都解不了？”
“池云。”唐俪辞轻声制止，“不得无礼。”
柳眼收起银针，面无表情：“今日施针已毕，我先告退。”
“等等。”唐俪辞拉住他的衣袖，力道很轻，却让柳眼无法挣脱，“陪我下盘棋吧。”
柳眼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终是点了点头。
棋局摆开，黑白子渐次落下。池云仍站在窗边，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
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自从唐俪辞为救池云身中奇毒，柳眼便应召入住水龙吟，日夜诊治。昔日挚友重逢，本该是幸事，却因池云的存在，处处透着难言的尴尬。
“你心不在焉。”唐俪辞落下一子，截断了柳眼的大龙。
柳眼看着棋局，轻叹：“我输了。”
“不是棋艺不精，是心有旁骛。”唐俪辞抬眸看他，“你在想什么？”
柳眼不答，只是收拾棋子。他能说什么？说他在想七年前那个杏花纷飞的午后，唐俪辞握着他的手，教他下第一盘棋？说他在想若不是当年那场误会，或许今日站在唐俪辞身边的，不会是池云？
“我去煎药。”他起身欲走。
“我去吧。”池云忽然开口，大步走来接过药箱，“你累了，休息片刻。”
两人擦肩而过时，柳眼清晰地看见池云眼中的戒备。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杏花的香气从窗外飘来，混着药香，氤氲出一种奇异的氛围。
“池云他...”唐俪辞欲言又止。
“他很关心你。”柳眼接口，“这三个月，他日夜不离地守着你。”
“那你呢？”唐俪辞问，“你为何留下？”
柳眼转身看向窗外：“我是医者，救治病患是分内之事。”
“仅此而已？”
柳眼不答。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
七年前，他们是江湖上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知己。他行医济世，唐俪辞执掌水龙吟，虽道路不同，却心意相通。直到那场误会——唐俪辞的父亲逼死了他的师父。血海深仇横亘其间，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后来，池云出现了。那个剑法超群、性情直率的少年，一步步走进了唐俪辞的生命，成为了他最得力的助手，最亲密的伙伴。
等柳眼查明真相，发现一切都是误会时，为时已晚。
“俪辞，”柳眼轻声问，“若当年我没有离开，今日会不同吗？”
唐俪辞看着他，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淡淡一笑：“世事没有如果。”
傍晚时分，变故突生。
水龙吟的警钟骤然响起，外敌来袭。唐俪辞强撑病体迎战，毒发吐血。混乱中，一支毒箭直射唐俪辞心口，池云飞身相护，肩头中箭。
柳眼在刀光剑影中救治伤员，银针飞舞，救下一个又一个生命。当他终于赶到唐俪辞身边时，看见池云正用自己的身体为唐俪辞挡开所有攻击，浑身是血，却寸步不离。
那一刻，柳眼明白了——有些羁绊，是后来者永远无法介入的。
战事平息后，唐俪辞伤势加重，昏迷不醒。柳眼守在他床前，三日不眠不休。
第四日深夜，唐俪辞终于醒来。烛光下，他看着柳眼憔悴的面容，轻声道：“我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
“梦见七年前，杏花树下，你说要陪我走遍江湖。”唐俪辞微笑，“那时多好。”
柳眼握住他的手：“现在也不晚。”
唐俪辞却摇头：“太迟了。柳眼，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因为池云？”
“因为他，也因为责任。”唐俪辞看着他，“水龙吟需要我，池云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们。”
柳眼的心缓缓下沉。他明白了唐俪辞的选择。
“你的毒，我有法可解。”柳眼忽然道，“但需要一味药引——杏林秘境中的‘血杏’。”
池云推门而入，肩上的伤还未包扎：“我去取。”
“秘境凶险，九死一生。”柳眼看着他。
“为了俪辞，死又何妨？”池云语气坚定。
柳眼轻笑：“果然...你比我更配站在他身边。”
唐俪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闭目长叹。
次日清晨，池云整装待发。柳眼将一枚药囊递给他：“危急时刻，或可保命。”
池云接过，深深看了柳眼一眼：“若我回不来，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
然而就在池云出发后的第三日，唐俪辞的病情急转直下。柳眼诊脉后，面色凝重。
“不必瞒我，”唐俪辞平静地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三日。”
“等不到池云回来了。”唐俪辞望着窗外杏花，“柳眼，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吧。”
柳眼握着他的手，泪如雨下。
最后三日，他们仿佛回到了七年前。柳眼扶着唐俪辞在杏花林中漫步，煮茶对弈，谈医论药。谁也不提生死，谁也不提池云。
第三日黄昏，唐俪辞靠在柳眼肩上，看着漫天晚霞。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他轻声说，“若重来一次，你还会离开吗？”
“不会。”柳眼答得毫不犹豫。
唐俪辞笑了：“那我们来世再见。来世，没有误会，没有责任，只有你我。”
他的手缓缓垂下，杏花落满衣襟。
柳眼抱着他，在夕阳中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池云满身是血地归来，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血红杏果。
“我取到了...”池云看见柳眼怀中的唐俪辞，话音戛然而止。
血杏从他手中滚落，融入泥土。
“为什么...”池云跪倒在地，“为什么不等我...”
柳眼轻轻放下唐俪辞，起身看向池云：“他走得很安详。”
池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你满意了？他终于完全属于你了，哪怕只有最后三日！”
柳眼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池云：“这是他留给你的。”
池云展开信纸，唐俪辞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池云：见字如面。当我写下这封信时，想必已经不在人世。不必悲伤，这是我的选择。三个月前，我就知此毒无药可解，所谓血杏，只是支开你的借口。因我知你性情，必会以命相搏。我这一生，负柳眼太多，不能再负你。水龙吟托付于你，珍重。”
池云握信的手剧烈颤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唐俪辞，你好狠的心...”
柳眼静静地看着他：“他给我们都安排了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池云抬眼看他，“他可知，没有他，这世间于我已无意义？”
当夜，池云提着剑离开了水龙吟，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在江湖上四处漂泊，专挑危险的任务，仿佛在寻死；有人说他去了塞外，在与外敌的血战中殉身。
柳眼则留在了水龙吟，成了新任首领。他在总部种满了杏花，每年花开时节，都会在最大的一棵杏树下摆一盘棋，两盏茶。
江湖上渐渐流传起一个传说：每当杏花盛开时，能看见三个身影在花林中漫步，一个白衣如雪，一个青衫落拓，一个玄衣执剑，仿佛回到了最好的年华。
终是，杏花年年开，故人永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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