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冰冷的雨水胡乱拍打着尤煜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车窗,外面的霓虹灯光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他缩在驾驶座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街对面那家格调不低的咖啡馆。车窗摇下一条缝,湿漉漉的空气带着寒意钻进来,夹杂着烟丝燃烧的微弱嗞嗞声。
耳机里传来一对男女黏糊糊的调情,夹杂着刀叉轻碰杯盘的细微响动。目标,富商李建国的声音油腻得能刮下一层油:“宝贝儿,这次去欧洲,你看中的那款包,必须拿下……”
尤煜撇撇嘴,对着微型麦克风,用那种带着点慵懒,又字正腔圆的调调汇报:“目标人物已就位,与其‘私人瑜伽教练’于‘左岸咖啡’进行……嗯,亲密能量交换及未来物质馈赠规划。录音清晰,影像……”他调整了一下藏在遮阳板后的微型摄像头角度,“360度无死角,足够李太太您……充分了解您丈夫的‘审美’和‘慷慨’。”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烟雾在狭小的车厢里缭绕。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抓奸,尤其是抓这些有钱却管不住裤裆的男人的奸,对他来说早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无非是耐心,一点跟踪技巧,再加上恰到好处的幽默感,用来对抗这份工作的无聊和偶尔泛上来的那么点……虚无。
电话那头,李太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够了!尤先生,证据给我,尾款我打给你。”
“得令。”尤煜掐灭烟头,“十分钟后,您邮箱查收。合作愉快。”
挂断电话,他利索地收拾设备。雨水依旧滂沱,敲打得车顶砰砰作响。他正准备发动车子,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尤煜先生?”一个略显苍老,但异常沉稳的男声。
“是我。哪位?”
“我姓周,周建明。李建国先生的……一位朋友。”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想委托您调查李建国先生的失踪案。”
尤煜动作一顿。李建国失踪了?刚才耳机里那中气十足、一掷千金包揽欧洲购物的劲儿,可不像要玩失踪的主。
“周先生,您可能找错人了。我一般处理的是……家庭内部纠纷。失踪案,应该报警。”
“报警?”周建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苦涩,“警方立案了,但方向不对。他们认为是普通的债务纠纷或者绑架。但我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李先生失踪前,行为很反常。他提到过……一些他害怕的东西。我私下打听过,尤先生您虽然……业务范围特殊,但能力强,嘴巴紧,最重要的是,有底线。”
底线?尤煜无声地笑了笑。这年头,底线这玩意儿,值几个钱?
“报酬方面,好商量。”周建明补充道,报出一个让尤煜眉毛微挑的数字。
雨刮器单调地在玻璃上划来划去。尤煜看着窗外被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的城市,沉默了几秒。“见面谈。”
周建明约的地方是一家僻静的茶室,格调古雅,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他本人五十多岁年纪,衣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疲惫,手指上一枚素圈金戒指,显示着他与李建国关系匪浅,很可能是多年的副手或者合伙人。
“李先生失踪四十八小时了。”周建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手机彻底关机,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人,银行账户有大额异常流动,但追查不到去向。最关键的是……”他压低了声音,“他书房里有一个保险箱,不见了。不是被撬,是整个嵌在墙里的保险箱,被人用专业工具整体取走了。”
尤煜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脑子飞快转动。整体取走保险箱?这可不是普通毛贼或者绑匪的手笔。
“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生意上的,或者……其他的?”
周建明犹豫了一下:“生意场上,难免有对手。但最近,李先生主要精力放在一个新开发的‘湖畔别墅’项目上,牵扯到一些……本地的股东。他失踪前一周,精神状态很差,有一次喝多了,跟我说……他可能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看到了不该看的。”
“不该碰的?不该看的?”尤煜追问。
周建明摇摇头,眼神有些躲闪:“他没细说。只提过一个词……‘俱乐部’。还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说‘那些女孩,像日记里的纸片一样,消失了’。”
日记。女孩。消失。
尤煜心里那根敏感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李太太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周建明回答得很干脆,“李先生和他夫人……关系一般。这些事,他大概只跟我提过。尤先生,我希望您能从李先生的私人生活入手,尤其是他可能隐藏起来的,不想让夫人知道的那部分……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官方渠道,我会继续跟进,但我需要另一条线。”
报酬丰厚,案子透着古怪,而且……“那些女孩,像日记里的纸片一样,消失了”。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尤煜一下。
“成交。”尤煜放下茶杯,“我需要李建国别墅的钥匙,以及他最近三个月的行程细节,所有你能想到的,包括他常联系的人,特别是女人。”
李建国的别墅坐落在市郊有名的半山别墅区,依山傍水,环境清幽。但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这栋欧式风格的建筑显得格外冷清和压抑。
尤煜用周建明给的钥匙开了门。内部装修极尽奢华,却缺乏人气,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他像一头灵敏的猎犬,开始仔细搜寻。
书房是重点。按照周建明的提示,原本放置保险箱的墙壁位置,现在只剩下一个粗糙的凹洞,边缘切割得异常整齐。对方手法专业,目的明确。
尤煜的目光扫过靠墙的巨大红木书柜。书柜摆放整齐,但其中一层,几本厚皮精装书的书脊颜色和新旧程度,与其他层略有细微差别。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敲打书柜背板。
声音有细微的不同。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几本书,手指在背板上仔细摸索。在靠近底部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感觉到一个极小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凹陷。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莫一尺见方的背板向内弹开,露出一个黑暗的夹层。
尤煜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照向里面。
夹层不深,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文件或珠宝,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东西——一本粉色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封面印着早已过时的卡通少女图案,边角磨损严重,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他戴上手套,将笔记本取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的。翻开第一页,稚嫩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2003年9月12日。晴。爸爸今天又喝醉了,打妈妈。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见妈妈在哭。要是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尤煜快速向后翻动。前面大部分是些少女琐碎的心事,对家庭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笔触从青涩渐渐变得成熟,但字里行间总是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直到中间某一页,内容开始变得不同。
“2005年4月3日。阴。‘红姐’今天又带我去那个地方了。好可怕。那个姓王的,他的手……我不敢回想。红姐说,忍一忍,就有钱给妈妈看病了。可是妈妈,我真的好脏……”
“2005年4月20日。雨。张老板喜欢用烟头……李局长他……我好像一件商品。他们叫我‘小茉莉’。我不想当小茉莉,我是林晓雨啊!”
林晓雨。尤煜记住了这个名字。
越往后翻,记录越触目惊心。一个个化名,对应着一个个清晰的身份——王总,李局,张老板……记录着他们的怪癖,他们的“游戏”,他们的丑态。时间、地点、金额,有些甚至细致到令人发指。
这不仅仅是一本日记,这是一本用少女血泪和屈辱写成的权贵嫖宿记录,是一份死亡名单的草稿!因为日记的最后几页,提到了“处理”:
“2005年11月底。红姐说,有个大人物看上我了,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以后就不用受苦了。我知道她在骗我。小慧上个月也是这样被带走的,然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偷偷听到他们说话,好像是什么‘俱乐部’的‘高级会员’……我可能,也回不来了。我把这个本子藏好,如果有人看到,求求你,告诉我妈妈,我对不起她……”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页有大量模糊的、深褐色的污渍,散发出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血。干涸了很久的血。
尤煜合上日记,胸腔里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他终于明白李建国在害怕什么,也明白了那句“像日记里的纸片一样,消失了”的含义。
李建国不仅是参与者,很可能还是一个保留证据的“收藏家”。他保留这本日记,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别的?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是周建明打来的。
“尤先生,”周建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你那边有发现吗?”
尤煜看着手里这本染血的日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点线索,还需要核实。周先生,你之前说李建国提到过‘俱乐部’,是叫什么名字?或者有什么特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他没细说。只提过一句,好像在城西一带,很隐蔽,入门需要熟人引荐,而且……需要‘投名状’。”
投名状?尤煜的心沉了下去。是钱?是物?还是……人?
“我知道了。我再查查,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尤煜将日记本小心地包好,塞进随身携带的防水背包最里层。他必须立刻找到这个日记里提到的“红姐”,她是关键人物,也是最直接的证人。
根据日记里零散的信息和之前调查李建国婚外情时积累的一些灰色人脉,尤煜很快锁定了“红姐”的住处——位于老城区一栋待拆迁的筒子楼里。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筒子楼里灯光昏暗,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
尤煜悄无声息地来到红姐所在的四楼房门门口。门是老旧的那种,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试探性地轻轻推了推门。
门,没锁。应手而开。
一股浓重的、甜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尤煜瞳孔骤缩,猛地闪身进去,同时反手带上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狭小的房间里一片狼藉,一个四十多岁、打扮艳俗的女人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双眼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鲜血浸透了她身下的廉价地毯,尚未完全凝固。
来晚了!
尤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扫视现场。凶手手法专业,一刀毙命,现场有明显的翻动痕迹,是在找东西!
那本日记!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凶手知道日记的存在,没找到,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迅速在楼下停住。
妈的!被设计了!
尤煜咒骂一声,转身就想从窗户离开,但这里是四楼。他迅速退回门边,听着外面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正沿着楼梯上来。
他成了杀害“红姐”的凶手,人赃并获?不,赃物在他身上!
必须立刻离开!
他目光扫向厨房,那里有一扇通往后面防火梯的小窗。他不再犹豫,闪电般冲过去,推开窗户,敏捷地翻了出去,顺着锈迹斑斑的防火梯快速向下。
刚落地,几道强光手电就照射了过来。
“站住!警察!”
尤煜头也不回,猛地扎进旁边错综复杂、漆黑一片的巷道里。身后传来警察的呵斥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发足狂奔,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汗水。背包里那本日记,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抽搐。
他被人盯上了,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或许更早。对方手段狠辣,布局周密,不仅杀了关键证人,还要把他这个调查者一起埋葬。
现在,他成了通缉犯。
尤煜靠在一个潮湿肮脏的墙角,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他抹了把脸,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冰冷而锐利。
游戏开始了。
而且,是地狱难度的生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