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
顾知言弓着背往回走,肩头那截妖兽肋骨压得肩胛骨生疼——这是今早用半块发霉的炊饼跟野狗抢来的,换了三斤劣质灵炭,够让土屋暖上三晚。
他睫毛结着白霜,每眨一次都要费些力气。
十三岁的少年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半截青紫的手腕。
灵荒纪末的风里总裹着股腐味,黑骨墟的雪也不白,混着乱葬岗飘来的阴灰,落在他发顶便化不开,凝成小冰珠顺着后颈往下滚。
“哥哥。”
他猛地顿住。
这声唤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又轻又虚,像片被风卷着的纸。
顾知言喉结动了动,转身时膝盖撞在雪堆里——不远处那座塌了半边的残庙,神龛下蜷着团黑影。
神龛上的泥像早没了头,只剩半截彩绘的袍角。
黑影缩在供桌下,腰背弓成虾米,露出的脚踝细得能看见骨节。
顾知言眯起眼,看见那孩子后颈结着层薄冰,发梢冻成硬刺,连呼吸都像要断了线的风箱。
他本想挪开视线——黑骨墟的冬天,每天都要冻死三五个流民,他捡过七个冻僵的,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宋继贤。
可就在他要抬脚的瞬间,那孩子动了。
是极细微的动,像片枯叶被风掀了掀。
顾知言看见他额间有道裂痕状的符印,幽蓝幽蓝的,像被人用刀划开的夜空。
符纹随着呼吸忽明忽暗,竟让他想起上个月在乱葬岗捡到的残卷——《九狱封魔录》里说,上古大劫时,有魔神被封入裂空印,那印记...就是这样的裂痕。
“小杂种!”他骂了句,声音却发颤。
灵炭在肩头坠得更沉了,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烤糊的麦饼,是给宋继贤留的。
这鬼天气,妹妹的咳症又该犯了,他得赶紧回去烧炭,得把炕头焐热,得...
那孩子突然睁开了眼。
眼尾还凝着冰碴,瞳孔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可偏生在看见顾知言的刹那,那团雾散了些。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却挣扎着往前爬,膝盖蹭过雪地的声音刺得顾知言耳膜发疼。
最后他攥住了顾知言的裤脚,手指冻得像根铁签子,透过布料扎进他腿里。
“松手。”顾知言咬着牙去掰那手指,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可那孩子像根死藤,越掰攥得越紧,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层水光,倒映出顾知言自己——睫毛上的冰珠,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眼底那团快熄了的火。
“操。”顾知言骂得更狠了,可手却软下来。
他蹲下身,把灵炭卸在地上,伸手去摸那孩子的后颈——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铁。“发着烧还往雪地里钻,嫌命长?”他嘟囔着,把人打横抱起来,灵炭滚了一地也顾不上捡。
怀里的身子轻得吓人,顾知言想起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抱着宋继贤从破庙里出来。
那时候妹妹烧得说胡话,他把最后半块暖灵符贴在她心口,自己冻得三天没缓过劲。
“哥哥?”
土屋的门刚推开条缝,宋继贤的声音就飘过来。
顾知言把孩子放在炕头,转身去捂妹妹的手——她的手冰得像块玉,盲眼的小姑娘却笑着,指尖往炕头探:“热乎的,哥哥捡回小弟弟啦?”
顾知言心头一紧。
他给妹妹盖好被子,回头去看那孩子——衣裳全湿了,结着冰的布料硬邦邦的,正往下滴黑水。
他摸出怀里的暖灵符,那是今早从屠户老陈的垃圾堆里翻的,边角都烧糊了,勉强还能用。
符纸贴在孩子后心,腾起股焦糊味,冰碴子噼啪往下掉,露出里面青灰的中衣。
“门。”宋继贤突然开口,小手往那孩子眉心摸去。
顾知言刚要拦,却见那孩子在昏迷中偏了偏头,竟让宋继贤的指尖贴上了那道符印。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门开啦,哥哥你看,门里有光!”
顾知言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裳。
他记得三个月前,妹妹也是这样摸着他的脸说“哥哥会死在雪里”,后来他在乱葬岗被野狗追,摔进冰窟窿里,要不是捡了块破甲符,真就交代了。
“小哑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低声说,伸手去掰那孩子攥着宋继贤手腕的手——昏迷中还攥得死紧,指节泛着青白。
顾知言忽然想起,刚才在庙里,这孩子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裤脚,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后半夜起了阴风。
顾知言裹着草席打盹,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
月光从漏雨的屋顶漏下来,照见炕头空了——那孩子蜷在墙角,把宋继贤的旧毯子全裹在妹妹身上,自己只穿着件单衣,肩头还在抖。
他额头的符印亮得刺眼,像道要裂开的天。
顾知言摸黑翻出床底的铁盒。
盒底压着枚回阳丹,是去年给宋继贤求的,可大夫说那药太烈,小娃子受不住。
他捏开那孩子的嘴,药丸子滚进去时,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舌尖。“挺住。”他低声说,“你要是死了,谁替我...替我看着她?”
符印的光暗了些。
那孩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哼声,像在说什么。
顾知言凑近了听,却只听见风声里裹着句模糊的“哥哥”。
他抽回手,摸到对方掌心有道月牙形的茧——这么小的孩子,能磨出这种茧的,要么是常年握刀,要么是...顾知言没往下想。
他把自己的袄子脱下来,盖在那孩子身上,袄领还沾着白天捡灵炭时蹭的灰。
“顾知行。”他轻声说,“以后你就叫顾知行。”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
顾知言坐在灶前添炭,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眼底发亮。
明天得去乱葬岗转转,听说最近有头青鳞豹被雷劈死了,骨头上的雷纹能卖好价钱。
他得攒钱请大夫,给宋继贤续魂;得攒钱买符纸,给顾知行压那道邪印;得...
灶里的炭突然爆了个火星,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
顾知言望着炕上两个缩成一团的小身影,突然笑了笑——多了张吃饭的嘴,可也多了双能帮忙捡骨的手。
他摸了摸怀里的麦饼,明天早上,得把这半块掰成三份。
雪还在下。
顾知言裹紧草席,听见远处乱葬岗传来狼嚎。
他眯起眼,想起顾知行额间那道裂痕,像道要开的门。
门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只要这扇门还没开,他就得守着,守着这两个小的,守着这快要散架的家。
天快亮时,顾知行在睡梦里翻了个身,手搭在宋继贤腰上。
符印的光又亮了些,在暗夜里像颗将坠的星。
顾知言盯着那光看了很久,直到眼皮发沉。
他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不是个普通的流浪儿——那是烬神族最后的火种,是能焚尽三界的劫火。
而他更不知道,等天亮了,等他背着竹篓往乱葬岗去时,会在青鳞豹的残骸里,捡到半块染血的玉牌。
玉牌上刻着“九狱”二字,背面是行小字:“封魔印裂,烬火将起”。